正文 第27章 邂逅在溫柔的夢境裏(1 / 2)

鷓鴣天晏幾道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晏幾道是個生性柔弱、情感豐富的人。本為宰相晏殊的幼子,

因不善經營世事,終生落寞,每寄情於歌舞和詞章,對離情別意尤其敏感。晚年曾自為詞集作序雲: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追唯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也。

由此可見其多愁善感。但詞人這種胸懷,又不是性情所能完全說明得了的,所謂“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表達的卻是慘淡的人生感悟,這使得晏幾道的柔弱多情,又平添了一份深沉。

詞中的“玉簫”是歌女的代稱,即“蓮、鴻、蘋、雲”一類的人物,典出自範攄《雲溪友議》中韋皋和婢女玉簫兩世戀愛的故事。“妖嬈”則可能是指歌女的相貌,也可以是指歌聲或舞姿,它的意思是情態嬌媚動人。上闋寫誰家的廳堂裏,酒筵雜陳,華燈初上,玉簫歌聲婉轉,姿態嫋娜。雖然寫的是酒筵,但每句都與歌有關。晏幾道是對歌舞最敏感的宋詞作家之一,他的另一首《鷓鴣天》寫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不但描寫委婉生動,情感也極其深致纏綿,算得上是宋詞中描寫歌舞最好的句子了。所謂“歌中醉倒誰能恨”,即意味著沒有“歌”的酒筵是一件憾事。此句固然是說歌舞佐酒的無限歡樂,但這樣的解釋並不完全。古詩雲:“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很久以來,文人就以掌燈夜宴的方式,來消釋生命不永的大哀愁。曹操詩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短歌行》)顯然,以歌佐酒,使得這酒中的滋味更加濃鬱,並且成為及時行樂者的傳統。而這其中所包含著的無奈,所謂“舉杯澆愁愁更愁”,這對於心靈敏感的晏幾道來說,是不難隨時領略的。所以,席散人去後,纏繞在詞人不寐之夜中的,有多少是難以消退的酒意,又有多少是生命的悲情呢?

空寂而傷感的人生,也必定是多情的人生。詞中的“妖嬈”二字,給人的感覺是顧盼間的無限嫵媚,它在嫋嫋歌聲中所呈現的鮮靈、溫柔和期待,顯示了某種生命的真諦,召喚著詞人的深切認同。生命如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轉瞬即逝,顯示出令人沮喪的偶然性。偶在的生命是柔弱而敏感的。在這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晏幾道一定是從那妖嬈的身姿中,邂逅了自己。對柔弱的愛憐,對相互溫暖的渴望,都能在內心深處將邂逅發酵為一份愛意。“楚宮”二字,沈祖棻先生認為是受到了李商隱詩的影響:“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隻有襄王憶夢中。”(《過楚宮》)楚襄王與巫山神女有一夜恩愛,後人以“楚宮”象征愛情或相思。但是,有多少邂逅可以成為愛情?又有多少愛情可以長久呢?歌聲中的無限妖嬈,隻是他家花樹,而且,對於一個敏感的人來說,這樣的邂逅無時不有,蓮、鴻、蘋、雲,都曾給自己帶來這樣的溫馨的流連,而一個短暫而羸弱的生命又能承擔起多少的情意呢?所以,這裏沒有任何的追尋,讓她和她的歌聲,都消逝在晚風中吧。這,大約也是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缺憾吧?“楚宮”同時意味著天人一方,永難相見,也就被寄托了人間情短的不盡惆悵。那麼,一場尋求快樂的夜宴,一個充滿想象的邂逅,給詞人帶來的隻能是無法擺脫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