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遊蕩在山水和離愁之外(1 / 2)

南台酒家題壁江湜

與人會飲從沉醉,是處無家且浪遊。海氣夜迷燈火市,江風涼入管弦秋。不知一枕羈人夢,更上誰家舊酒樓?忽忽青春客裏休,半生贏得一生愁。

鴉片戰爭之後,內憂外患加劇,誌士仁人在戮力經國濟世之餘,往往以慷慨悲壯的詩作體現出時代精神。而沉潛在社會下層、被眾聲喧嘩所淹沒的普通文人,因無力置身於風口浪尖,隻能默默徘徊在曆史的陰影處,那一聲聲歎息,同樣也是時代的回聲,令人回味。本詩作者江湜,屢次失意於省試、京試,除短期出任過浙江候補縣丞、樂清長林鹽大使兩小職外,終生漂泊江湖,是個典型的落魄文人。《南台酒家題壁》作於鴉片戰爭十餘年後,當時江湜流寓福州,景況淒涼。這首詩由幾個傳統的失意意象組成,看起來並不複雜,卻讓人難以忘懷。

詩的主題是浪遊。詩人浪跡天涯,或為功名生計,或為尋訪山水,總有一個或遠或近的目標引導著詩人。江湜的浪遊是為了什麼呢?“忽忽青春客裏休”近乎於前代詩人事業無成的自怨自艾,但“半生贏得一生愁”則明明又將後半生的漂泊付諸虛無,並無“半生為下客,終老托何人”(唐許棠《寫懷》)中的期待和幽怨之意,詩人身在客中但並不抱有希望,所以,此終生之愁並不完全因仕途失意而起。“是處無家且浪遊”一句,可以這樣解釋:這裏並無家,隻在浪遊中。但古詩中“且”字常用為“將”或“暫將”之意,唐李暇詩雲“相憶不可見,且複乘月還”(《怨詩三首》),那麼,“是處無家且浪遊”可讀作因無家而浪遊,浪遊是為了尋覓家。“且”又有伴隨的意思,蘇軾詞雲“何妨吟嘯且徐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那麼這句詩的意思是在無家處浪遊。無論江湜的原意為何,“且”字確實模糊了浪遊詩中常有的思鄉之情。莊子的無何有鄉之遊被詩化後,山水詩人競相以自然為家。溫庭筠《贈楚雲上人》詩雲:“有伴年年月,無家處處山。”本詩中也有山水景色的描寫:“海氣夜迷燈火市,江風涼入管弦秋。”但不難看出,這裏的“海氣”、“江風”遠不似“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唐孟浩然《宿建德江》)那麼純淨、親近,它和“燈火”、“管弦”糾纏在一起,迷蒙恍惚,在一個沉醉的夜晚,一起迷失在詩人的生命之外,成為一個典型的他家景色。所以,江湜的浪遊之中並無道家的逍遙、禪家的寂滅之境。“半生贏得一生愁”從時間上取消了浪遊的價值,而“是處無家且浪遊”又從空間上取消了浪遊的意義,浪遊就成為一種被懸置起的生存狀態。

詩歌的另一個主題是飲酒。“與人會飲從沉醉”,即任憑醉倒,並不吝情。唐盧綸詩雲“如今野客無家第,醉處尋常是主人”(《贈韓山人》),意差相近。仔細讀來,盧綸詩中有率真灑脫之氣,或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的豪俠之氣,而江湜詩就平淡得多,尤其末句寫夢中獨登舊酒樓,古人酒中性情就蕩然無存了,所以,酒邊醉倒的仍然是一個“愁”字。“不知一枕羈人夢,更上誰家舊酒樓”,所謂羈人之夢,古來多為鄉愁和情愁。登樓這個意象,通常也包含這兩個意思。前者如李益《行舟》:“柳花飛入正行舟,臥引菱花信碧流。聞道風光滿揚州,天晴共上望鄉樓。”但江湜在意的是浪遊自身,鄉愁的意味甚為淡薄。意思相近的倒是陸遊《秋望》中的句子:“一樽莫恨盤飧薄,終勝登樓憶故鄉。”不過,陸遊是思鄉而不得歸,故作超脫之辭,與江湜無意思鄉亦不甚相同。情愁詩如趙嘏《江樓感舊》:“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雖然江湜的詩並非為懷人而作,但“誰家舊酒樓”又確有些曖昧的意味,它能使我們聯想起這樣的句子:“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韋莊《菩薩蠻》)那種溫馨的感覺,也是古人客中的酒樓,江湜對這種意趣不會陌生。鄉愁也好,情愁也好,都是羈人的身份標誌,但江湜以“誰家”和“舊”二個詞否認了與它們與自己的關係。他一定也還讀過納蘭性德的《於中好》詞:“獨背殘陽上小樓,誰家玉笛韻偏幽。一行白雁遙天暮,幾點黃花滿地秋。驚節序,歎沉浮,穠華如夢水東流。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遊。”現世中的留戀和沉湎,隻是孤獨人生的仄仄背影,必將在殘陽中漸漸淡去,最終成為遙遠的笛聲。因此,對於江湜來說,那份酒樓上的沉醉,隻是不知何時遺留在自己夢中的不知屬於何人、不知因何而起的一縷憂傷。所有的現實情懷,都遠離了自己的漂泊之途,都必將在夢醒之後化為徹底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