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花次呂女士韻
嚴複
秋花趁暖開紅紫,海棠著雨嬌難起,負將尤物未吟詩,長笑成都浣花裏。綠章乞蔭通高旻,劍南先生情最真。金盤華屋薦仙骨,疏籬棐幾皆前因。故山叢桂應好在,抽葉懸崖俯寒瀨。山阿有人從文狸,雲旗晝卷聲綷,修門日遠靈均魂,玉虯飛鳥還相群,高丘無女日將暮,十二巫峰空黛顰。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嚴複是一個重要人物。他通過譯介西學、寫文章、辦學校、辦報等活動,推動了維新運動的發展。但終其一生,嚴複都一直徘徊在政治的邊緣,也難以說得上精神的獨立自由。慘烈的戊戌政變和短命的袁世凱政府,使他覺得無所適從;從父母之命到納妾,再到因書結緣的續弦,複雜的婚姻生活,帶給他不盡的煩惱。吊詭的現實,使個體變得脆弱,並蛻變成為一個詩人,在雲煙一樣飄過的歲月裏,幽幽地歎息。
《秋花次呂女士韻》是一首抒情意味很濃,卻又委婉含蓄的詩,在嚴複詩中顯得有些獨特。這可能與酬唱對象是一個年輕女子有關。這位女子叫呂碧城,是一位爭取女權的名媛,也是一位名聲卓著的詞人,其時正從嚴複學西洋邏輯。將WilliamJevons《名學淺說》譯成中文,就是這次教學活動的成果。呂碧城較嚴複年輕近三十歲,芳華正好,而且很有才學,所以嚴複用豔麗嬌媚的海棠比喻她。王安石說“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梅花》),感慨杜甫終生沒能為海棠留下隻言片語。嚴複“負將尤物”雲雲,是對杜甫的嘲笑,也是為海棠鳴不平。
黃遵憲曾作詩贈嚴複雲“一卷生花天演論,因緣巧作續弦膠”,據此可知,嚴複與第二任妻子朱明麗是因《天演論》而結緣。又陸遊詩雲“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花時遍遊諸家園》),大有惜花之意,嚴複因而深予讚許。古代詠海棠的詩人不勝枚舉,嚴複一反一正隻提杜甫、陸遊二人,是頗有用心的。在人們的印象中,杜甫、陸遊皆醇正老儒形象,嚴複引此二人表達自己對呂碧城的讚美和惜護,既顯示了自己的真誠,也委婉地回避了孟浪之嫌。這種想法和寫法,在情理之中,但卻抑製了詩人的激情,自此以下,詩歌隻能以謹慎的、迂回的方式抒情。而這一點,也與詩人的情感抉擇有關。
“金盤華屋薦仙骨,疏籬棐幾皆前因”,這二句是本詩起承轉合的軸,它一方麵仍是要將自己從愛花之熱情中疏離開來,另一方麵卻也表達了自己的現實處境。呂碧城身披才女和新女性的雙重光環,深得社會和各界名流的欽慕,前程似錦,所以有“金盤華屋”的尊崇。而嚴複留學歸國不受重用,想通過科舉入仕又屢次下第,雖僥幸未受戊戌事變牽連,但此後諸事不順,先是收複開平礦務局失利,後又經曆安慶高師學堂風潮及從複旦辭職,時任直隸總督的“新政顧問官”,也是無所作為,不能不有人生挫折之感。南朝範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中。”(《南史·範縝傳》)此事令人沮喪,又無可解釋,隻能歸於“前因”。就好像桂樹,同樣是秋日開花,卻隻能“叢生兮山之幽遠”(劉安《招隱士》),遠不比海棠為世人所賞愛。僻野懸崖上的桂樹,就隻能寒潭照影,孤芳自賞了。但嚴複不甘心就此成為棄世的隱士,於是,屈原的靈魂再次複活,“駟玉虯以乘鷖”,上下求索,但“修門日遠”,君臣契合的期望終成泡影。“高丘無女日將暮,十二巫峰空黛顰”二句,寫出了那種曠野虛空中的寂寥和悲苦,它是屈原的,也是嚴複的,其聲悱惻,令人動容。
“山阿有人從文狸,雲旗晝卷聲”句,出典於《九歌》中的山鬼。獨處幽篁的山鬼,有著美麗的容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但卻隻能在一個陰冷的深秋黃昏,在交加的雷雨和猨狖的悲鳴聲中,淒淒地等待著再也不會歸來的“公子”。在嚴複的詩中,“山阿有人”承接“抽葉懸崖”句而來:在詩人對影自憐的山野裏,還守候著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山鬼”,詩人應該會因此而感到安慰。此詩為呂碧城而寫,這個“山鬼”顯然暗喻呂碧城。既然如此,詩人為何還要上下尋覓,並感慨“高丘無女”呢?這從邏輯上有些令人費解。顯然,詩人的情緒有些纏繞不清,在表達上遇到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