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部來使被安排在另外一個大帳裏。
外麵仍是天寒地凍,帳中燃著火紅的炭火。
在趙樽入內時,北伐軍的李參將和另幾名將校陪坐在裏麵。
帳中的案幾上,擺好了大晏的茶水,也擺了羊皮袋裝著的馬奶酒。是十二部帶過來的,除此,還有一些他們帶來獻給趙樽的禮品,雖然瞧著粗獷了一些,可在這個資源缺乏的鬼地方,夏初七看什麼都新鮮。
說是漠北十二部來使,客位上的也就一男一女兩個蒙族人。
其餘,全是站立在他們後側的侍衛。
趙樽一入內,原本聊天的聲音停下了,帳中安靜一片。
幾乎霎時,眾人的視線便落在他的臉上。
夏初七個頭矮,跟在他身後,相當沒有存在感。
“晉王殿下,巴彥有禮了。”
隨著那男子起身時恭敬的聲音,夏初七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約摸二十來歲的青年男人,蒙族貴族打分,臉孔長瘦,眉梢深濃,五官極是立體,下巴上留有一小撮胡子,像一個倒三角型。這喧子為他年輕的麵孔添了一些“滄桑”感。不過,卻極有識別度。
他起身施禮時,身邊女子亦隨他而起。
那女人臉型也是極瘦,膚色不算太白,但一雙眼睛顧盼生輝,胸高腰細個子高挑,身材的“s”形狀頗有些媚態。可以說,她是夏初七到這個時代以來,見慣了大多溫婉賢淑的女子之後,見到過的最有媚性的女人。
說好聽點是風情萬種,說難聽點便是風騷入骨。
這個“風騷”是貶義。
因為她眼睛快粘到趙樽身上了,夏初七心裏不爽。
大概察覺到了她的敵意,那姑娘看了過來,朝她友好的點了點頭。
夏初七不好意思了,彎了彎唇,給了她一個極燦爛的笑容。
“來使有禮。”趙樽腳步極是從容,語氣客氣有禮,卻疏離冷漠,高華雍容的樣子如在雲端。在尊貴與風度方麵,世上少有人能比得上趙樽,至少,夏初七兩世見過的男人裏,趙十九得算頭一份。那一襲甲胄帶披風,處處都是貴氣的冷芒,一舉一動,像一頭優雅的野豹子,介於貴與野之間,根本就是生生逼死人的氣勢。
他直接走向了主位,坐定。
夏初七微垂著頭,沒好意思坐下,立在了他的身後。
小侍衛的命運就是這般苦。
她暗歎一聲,便聽得前麵的主子爺不輕不重的詢問。
“不知來使找本王何事?”
“尊貴的晉王殿下。”巴彥沒有坐下,掌心放在胸口位置,微微點頭示意,“我是兀良罕可汗之子,名叫巴彥,這是我的妹妹托婭,今日我兄妹二人受父汗所托,前來拜會大漠最尊貴的客人,並且為殿下帶來我兀良罕最重要的兩件寶貝,希望殿下笑納。”
兀良罕即是漠北十二部聯盟的名字。
趙樽靜靜聽完他的話,按了按手,“原來是世子,快坐下說話。”
“多謝殿下。”巴彥看了趙樽一眼,見他表麵客氣,實則不冷不熱的態度,俊俏的臉上微微一哂,並沒表露不滿,繼續道:“巴彥來錫林郭勒時,父汗交代說,一定要代他讓晉王殿下表達歉意。上次在古北口搶了殿下的糧草,實屬無奈之舉,還請殿下莫要介懷。”
搶了人家的東西,讓人家不要介懷?
夏初七心下嗤之,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對他嘴裏的“兀良罕兩件寶貝”感興趣。可他道了半天歉,也不說實際的寶貝到底是什麼東西,可把她給急得不行,低低哼了一聲。
不曉得是不是趙十九聽見了她的嫌棄,終是聽不下去了,抬手阻止了巴彥長長的道歉,“世子可直接道明來意。”
巴彥微微一頓,笑道:“父汗聽聞晉王殿下深陷漠北雪原,糧草短缺,缺衣少食,軍需捉襟見肘,很是過意不去,特地讓巴彥為殿下帶來了五千頭牛羊和兩千袋馬奶酒和過冬的毛皮,聊表心意。”
這算是好強盜了吧?
搶了人的東西,見人家日子活不起了,還送食品來?
眾人麵麵相覷,趙樽不置可否,巴彥又是一笑,“牛羊、馬奶與皮毛,便是我們兀良罕的二寶之一。”
趙樽神色極淡,“另一寶呢?”
終是說到了重點,巴彥看了坐在身邊的托婭,微微一笑道:“另外一寶,便是我的妹妹托婭。她是我們兀良罕最美麗的姑娘,性情好,也善良,我們無數的草原兒郎都想娶她為妻,稱她為草原明珠。父汗說,想把托婭贈與殿下,那五千頭牛羊和皮毛,便算是托婭的嫁妝。”
夏初七心裏“咯噔”一下。
怪不得那姑娘見到趙樽就挪不來眼。
原來是帶著嫁妝來的“大板城姑娘”?
看著托婭媚氣十足的臉,她略略有些心塞。時下的女子,真就沒有地位,不管低如平民,還是貴如公主,說來不過一件商品。不管戰時還是非戰時,她們都是男人謀取利益的附屬品,被父親和兄長用來達到目的的一個工具,實在可憐。
當然,她這樣想,托婭公主卻不這樣想的。
就衝她看趙樽那眼神兒,很顯然,她樂意做“商品和工具”。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趙樽的身上。
一眾大晏將校,還有兀良罕的來使和侍衛。
他們都在等待趙樽的回答,夏初七自己也屏住了聲息。
誰都知道,如今在漠北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能夠與北狄一爭長短的,便是這個新建的漠北十二部聯盟兀良罕了。他們有精銳的騎兵,有在漠北的天時地利人和,就趙樽目前腹背受敵的處境來說,兀良罕有意結交,自然是一件好事兒。五千頭牛羊,還有過冬的皮毛,對缺少糧草,缺少補給的大晏軍來說,可以解決很大的問題。
兀良罕勢在必得,他們相信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好事。
夏初七甚至也看見了,幾名大晏將校殷切的目光了。
這情形,突然讓她有點悲哀。
洪泰老皇帝啊,你可知道,你都逼得你家老十九要賣身了。
她在胡思亂想,屋子裏都在猜測,隻有一個人最淡定——趙樽自己。
他沉吟著看向巴彥,淡淡問,“兀良罕可汗,似是沒有誠意啊?”
“晉王殿下,我父汗自然是極有誠意的,牛羊是我們草原人的命,女兒是父親的命,沒有比命更緊要的東西了。我父汗把最珍貴的都獻給了殿下,怎會沒有誠意?”
說話的人不是巴彥,而是不服氣的托婭。
若是中原女子,這個時候是絕對不敢插嘴的。但草原姑娘生性剽悍,又是兀良罕最得寵的蠍主,自然膽子就大些。
她說話的時候,巴彥也沒有阻止她。
在他看來,他們的草原明珠是極美的,一個美麗的姑娘與男人說話的力度,自然比一個男人更強一些。更何況,趙樽如今處境艱難,若是他不想他的兵卒們被凍死餓死,自然應當非常樂意接受他們的結交,五千牛羊,一個美女,隻要是個正常男人,都會欣然同意。
帳內又是一陣安靜,落針可聞。
趙樽並沒有馬上回答,也沒有看托婭。
他優雅地抬手拿起案幾上的茶盞,輕喝一口,一聲不吭。
這情形讓人不懂了,席中的李參將看他一眼,為免尷尬,笑了一聲,接了過去,“聽托婭公主這意思,兀良罕是想要臣服我大晏朝?若是兀良罕王有意臣服,應當遣使去大晏京師才對,與我們晉王殿下私相授受是何意?更何況,當初十二部在山海關劫我軍糧,這梁子可是結大了,又豈是五千牛羊,一個女子可以解決的?世子未免太看輕我們。”
夏初七默默為李參將點了個讚。
她猜,兀良罕的來使是知道了趙樽劫糧的計劃,這才提前來示好。
“若是誠心結交,你們可汗為何不來?”
心裏這樣想,沒有忍住,她咕噥了一聲。
自然,她如今是侍衛裝,這聲音發得便有些突兀。
巴彥看了過來,托婭也看了過來,目光裏全是詢問和吃驚——一個小小的侍衛,憑什麼在這樣的誠質問來使?
夏初七垂下頭,正有些尷尬,麵前的主子爺突然歎了一口氣。
“她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
這聲音,像無奈,像寵溺,其實也是給兀良罕的下馬威。
帳子裏的大晏將校,低笑出來,巴彥世子和托婭公主臉上的笑意卻凝固了。沒有人願意這樣被拂了臉麵,被一個侍衛質問。可到底是搞外交的,一轉瞬,巴彥又恢複了常態,微微帶笑。
“晉王殿下,入了冬天氣見寒,我父汗身子欠佳,實在經不起這長途奔徙之苦,還望殿下見諒。”停頓一下,巴彥又聰明地把話題拉入正事,“如今父汗誠意將兀良罕兩件寶贈予殿下,不知可否笑納?”
他一直看著趙樽,希望趙樽能表態。
不僅他,所有人都在看著趙樽,都希望能看到他的反應。
可趙王爺從頭到尾隻在慢條斯理地喝茶,像是極喜歡那茶的香醇口喊,姿態到是極為優雅貴氣,可他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高山遠水一般,哪裏是待客之道?
不要說旁人,即使是夏初七,也摸不準他究竟有什麼打算,隻能一次次透過茶氣的氤氳煙霧,瞄向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從他的雲淡風輕裏,辨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利芒。
好一會兒,他似是矯情夠了,慢慢抬頭。
“說吧,希望本王幫你們做甚?”
“殿下!?”巴彥微微一驚,似是沒有想到趙樽會直接點明,沉默片刻,苦笑一聲,“殿下果然睿智,巴彥還沒說,您就已然猜到。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們把在古北口搶來的軍糧,囤積陰山,原是準備待時機成熟再運到兀良罕。可不成想,前兩日卻被南晏的魏國公帶兵奪去了。不僅如此,還俘虜了我的哥哥……”
“哦”一聲,趙樽眸底略有微波。
“物歸原主,不是正理?本王與魏國公同朝為官,難不成你們還想讓本王幫你奪回來?”
“不不不,不敢有這個意思。”巴彥被趙樽搶白,情緒還算鎮定,隻是說起那件事來,頗為激動,“殿下有所不知,魏國公有一個兒子,叫夏衍。他看上了我們兀良罕的明珠托婭,要我們把托婭送過去,換我哥哥,不然便要我哥哥的命……”
趙樽笑了。
笑時,他抿得薄薄的唇,看上去極是無情。
“巴彥世子,你有聽過強盜求助苦主的嗎?”
巴彥拳頭攥緊,垂下了頭,“殿下,我們別無他法了。魏國公欺人太甚,但兵強馬壯,我們不是對手。我父汗與兀良罕的眾位長輩們商議過了,都說晉王殿下是人中君子,我們願意把我們兀良罕的明珠送與殿下,與殿下結這親門,隻請求殿下救出我哥哥。”
聽完,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兒。
為什麼人人都想把女兒嫁給趙樽,不知道他家裏有老婆了嗎?再一次,她心肝兒顫了,還騷動了——不行不行,趙十九再不吃掉,太危險!
趙樽略帶嘲意的笑了笑,若有似無的一哼,“為什麼選擇本王?左右都是換人,你們把人給了夏衍,還不必再付五千頭牛羊。算來,你找到本王,這買賣不合算。”
巴彥頷首,態度嚴肅恭順,“殿下,我們雖是草原人,但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也是懂的,兀良罕與殿下間的過結,那隻是誤會。在此之前,北狄與兀良罕過不去,南晏也與兀良罕過不去,搶糧草是為了兀良罕的百姓能好好過冬,原就是無奈之舉。我等素聞晉王殿下胸襟開闊,人中之龍。若是晉王殿下允許,我等往後願效犬馬之勞,隻要殿下能讓我兀良罕的子民與南晏子民一樣,有衣有食,不必再受戰亂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