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席話,巴彥說得極低沉,極誠懇。
如果夏初七不是夏初七,她覺得自己能被感動。
好半晌兒,她沒有聽見趙樽回答。
她猜,他也是被感動了。
因為他沒有拒絕,也沒有回頭看她,隻沉吟了一下,就微微抬起下巴,轉頭嚴肅地吩咐李參將,“去吧,把巴彥世子帶來的牛羊和皮毛都收下。”
收了禮,這樣說,便是應了。
夏初七心裏猛地一塞,差點沒有嗆死。
果然趙十九是一個沒節操的,收個女人估計就和收一隻牛羊一樣吧?
她傻呆呆愣住,巴彥與托婭卻是頓時大喜。
托婭那風情的眸子一下下瞄向趙樽,巴彥則是馬上起身拱手,臉上隱不住的喜色,“多謝晉王殿下,我代表兀良罕所有人,向您致謝。”
看到幾個人坐下來,興致極好的寒暄,夏初七雙手攥緊,脊背生硬,心髒突然像鑽入了無數的小蟲子,爬啊爬啊,爬得她身上騷癢得不行。很不舒服,像吃了蒼蠅,恨不得馬上把趙十九抓過來問上一問,問他到底存的什麼心思。
可她不能。
男人做正事的時候,她不能當場拆他的台,不管理由是什麼。
……
李參將出去了好一會兒,巴彥與托婭又說一些旁的事情,趙樽大多數時候隻靜靜聽著,身姿舒展,態度慵懶,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可看著托婭時不時拋媚眼向他放電,夏初七不由得咬緊了下唇,甚至能聽見牙齒咕咕作響。
她真的很想一腳把他踹出去。
或許是她看他的目光太過歹毒,趙樽突然轉頭。
看她一眼,他視線淡然,隻道,“阿七,續點水。”
還給他續水呢?她都恨不得直接毒死他算了。
有氣無力的“嗯”一聲,她到底沒有質問出口,隻是黑著臉過去拿過水壺來為他茶盞裏續水。在續水的時候,她前傾身子,特地觀察了一下趙十九的表情。可他眼神無波,麵上無浪,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似的,泰然自若地把臉別開了。
靠,他先人板板的!
她憤憤不平,卻拿他沒有辦法。
幸而,李參將很快就回來了,朝趙樽點了點頭。
趙樽麵上好看了一些,緩緩開口道:“巴彥世子,盛情難卻,牛羊和皮毛收下了。但本王在京中已有王妃,怕是沒福分與貴部結親,諸位請回吧。”
“晉王殿下你……”
巴彥和托婭頓時驚了,大晏將校們也驚住了。
誰都以為板上釘釘的事,突然平地起波浪?
趙樽沒看眾人見鬼的表情,慢條斯理的解釋,“兀良罕隻有兩件寶。若兩寶皆收,本王實在慚愧。收一寶,還一寶,這樣比較心安理得,慢走,不送了。”
夏初七“呃”一聲,猛地看向趙樽。
果然趙十九就是趙十九,這個男人不是普通的歹毒。世上哪有把人家的嫁妝收了,把人家的姑娘退回去的道理?而且他還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估計這事,除了趙十九,真沒有旁人幹得出來。
小小一出手,就報了糧草被搶的大仇。
趙十九的腹黑,天下無人能及。
但夏初七也知道,漠北十二部聯盟是限次於北狄的草原勢力,在這樣腹背受敵的關鍵時候,從政治角度考慮,趙樽不與他們為敵才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他先前說不想再做困獸,想要猛虎出欄,那麼他與十二部聯姻,將他們收為己用,隻有助益,沒有害處。畢竟,晉王府後院大,多一個婦人,也不過多一雙筷子。做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身邊有無數的美人兒,在時下簡直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拒絕的理由隻有一個——為了她,夏初七。
若不是為了她,他斷不會拒絕。
畢竟以一個王爺之尊,收一個婦人簡直太合理。
沒有人猜到他會拒絕得這樣徹底,紛紛愣住了。
巴彥世子的麵色也極其難看,慢慢從席上站了起來,“殿下,您這是在有意刁難我們?”
趙樽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的表示了不解,“世子何故如此氣憤?你們兀良罕要送兩件寶給本王,非得讓本王笑納不可。本王如今隻笑納一寶,豈不是你們占盡了便宜?”
“噗”一聲,夏初七忍不住了。
看著趙十九麵無表情裝無辜的樣子,她差點兒笑死了。雖然這突兀的低笑顯得不合時宜,可先前凝固在她心裏的陰霾,隨了這一道笑聲破雲而出,峰回路轉,迎來陽光的感覺實在太好。
“阿七替本王送客。”
“是,殿下。”側眸過去,她促狹地看了趙樽一眼。
不巧,趙樽也正在看她。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她挑了挑眉,他唇角微彎,什麼都不用說,彼此都找到那種惡作劇之後的喜悅。
逗人玩和做壞人,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確實很愉快。
“巴彥世子,托婭公主,請吧。”她笑眯眯地走過去,攤開了手。
看著她揶揄的臉孔,風情美人兒托婭公主麵色蒼白,嗖地剜了她一眼,然後看向趙樽,完全是看“負心人”的樣子,又愛又恨。
“晉王殿下,你欺人太甚!”
不給趙樽與她說話的機會,夏初七低低笑著,接了過去,“公主,你們兀良罕奪我軍糧草,害得我軍吃不飽,穿不暖,幾乎過不去這個冬。隻收你五千牛羊就饒了你們,殿下已經很仁慈了,公主還是不要口出惡言得好,不然,可就沒法善了。”
托婭回頭啐她一口,“不男不女,我與他說話,與你何幹?”
夏初七無語地摸了摸鼻子,笑了,“我喜歡你。”
“……”這一回換托婭啞巴了。
“因為你夠有勇氣。好,罵完了,請吧?”
夏初七也不生氣,笑眯眯對敵,這招兒是給東方青玄學的。往往都能夠把對方準確的氣死,自己還能立於不敗之地。果然,托婭拳頭砸在棉花上,氣咻咻瞪她一下,終是飛快地衝出了帳篷,隱隱有嗚咽聲傳來。
巴彥世子沒有馬上離開。
他盯著趙樽,瞧了片刻,大概感受到了他與夏初七之間的不同氣氛。目光轉到了夏初七的臉上,唇角微微一扯,拉得那倒三角的胡子也跟著抖了一抖,似笑非笑一下,目光又滑開了。
“殿下,巴彥此次來,原本還有一事相告。”
夏初七突地對他另眼相看了。
被人這般戲弄,還能如此沉得住氣,心性極是不錯。看來兀良罕的十二部聯盟,將會是除了北狄之外,大晏的另一個勁敵了。
趙樽一直坐在主位上,沒有動過,聞言輕勾唇角。
“世子請講。”
巴彥緩了一口氣,才平靜了聲音,笑道:“我父汗先前之所以把糧草囤放在陰山,除了怕運入漠北被你劫走之外,實乃那裏有一個前朝廢棄的軍囤大倉庫,放潮放火,極是好使。”
“哦。”趙樽點頭,表示知道了,你該走了。
巴彥卻不急,又是一笑,“這裏麵還有一個秘密,關於陰山的秘密。”
夏初七一聽秘密有來勁,恨不得馬上知曉結果。
可趙樽卻回答得漫不經心,“即是秘密,世子又何必告訴本王?”
巴彥世子左右看了看,見帳中眾人都已退下,不緊不慢的上前幾步,走到趙樽的案前,壓低了嗓子,“南晏立國前,與前朝在陰山有一場惡戰,也是南晏將北狄推入漠北的關鍵一戰。當時帶兵的南晏將領,是前魏國公夏廷贛……”
聽說夏廷贛的名字,夏初七心裏一驚。
然後,她裝著不經意,偷偷往前挪了幾步。
巴彥看見她了,皺了皺眉頭,可見趙樽不介意,他也不避諱了,“北狄從中原退敗時,斂了大量財寶,包括整個北狄國庫的金銀,準備偷運入漠北哈拉和林,卻在陰山被夏廷贛劫獲。據說,那是一筆可以讓一個國家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的財寶數量……”
天!夏初七聽得心驚肉跳。
無數的財寶……那得是多少?
不期然的,她想到了東方青玄幾次和她說的話。
“七秀,你身上的價值,不可估量。”
如果價值就等同於財寶,加上一個夏廷贛,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麼關係?她心裏一陣漏風,豎起了耳朵,可趙樽卻似乎沒多大興趣,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懶洋洋地瞄了巴彥一眼。
“世子想多了,傳說而已。”
“嗬嗬。”巴彥微微一笑,“是不是傳說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還沒出生,不過,父輩們都是這樣講的,兀良罕十二部裏,有好些都參加過當年南晏與北狄的戰爭。姑且聽之,也可姑且信之。殿下,巴彥告辭。”
“不送。”
“看在五千頭牛羊解了你危機的份上,我大哥的事,就交給你了。”
巴彥臨走,又這樣說了一句,說得極為理所當然。
趙樽不置可否,而夏初七的腦子裏,這會兒有無數的念頭浮上來,嘈雜一團,也沒太聽清楚趙樽與巴彥說了一些什麼,直到巴彥的人都走了老遠,她還呆呆地立在那裏發愣。
頭頂上,傳來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
“想什麼?”
“趙十九!”夏初七回頭,看看他冷寂的眸子,終是回過神來。想了想,突然撲過去,狠狠抱住他的腰,“你對我太好了,美人兒都不要。”
“爺可不是為你。”趙樽挑了挑眉頭,賞給她一記冷眼,懶洋洋一歎,“你以為兀良罕的目的,就這樣單純?隻為了給本王送一個婦人暖床?”
看他說得嚴肅,夏初七唇角翹開,似笑非笑,“爺,聽您這意思,好像很遺憾呀?那到底什麼原因,讓我們尊貴的晉王殿下,沒有收了暖床的美人兒?草原的明珠?”
趙樽挽了挽唇,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臉,表情淡然,“我若收下此女,豈不是與兀良罕私交匪淺,狼狽為奸?那不僅通敵叛國的罪名,就連糧草被劫的事,也有可能算到我頭上。說不定,夏廷德正拿著京師的秘旨,等著給我定罪呢。”
“這樣嚴重?”
夏初七麵色一變,隨即,想想又笑了。
這一笑,是苦笑,這一說,卻是很暖,“瞧你說得,就好像你拒絕了美人兒,他們就不把賬算到你頭上一樣?”
趙樽與她對視一眼。
然後,兩個人同時破功,低低笑了起來。
他拍她後腦勺,“阿七說得對極,無論如何,他們都得給本王背這口黑鍋。”
“背黑鍋有什麼?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不,黑鍋豈能亂背?聲譽大過天。”
夏初七眯了眯眼,這才想起來,與她的沒臉沒皮不一樣,趙十九是一個價值觀與她不同的古人,他把聲名看得比生命還要重。看著他眸底浮現的一簇暗芒,她有些心疼了,不忍心再提此事,笑著岔開了話。
“那麼請問才德兼備的晉王殿下,陰山的糧草,你還要不要?”
“自然要的。”趙樽緩緩低頭,認真盯著她的眼睛,語氣輕緩地告訴她,“這一次,阿七可以好好驕傲。為了爺這婦人不吃苦,爺得去做土匪了。”
夏初七“噗”一聲,笑得唇角梨渦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