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將墓地築造成“迷路”的漢字力(3 / 3)

因為到小田原為止,基本都算是東京的地盤。對東京人來說,到熱海就是去旅遊的,感覺是去了較遠的地方,所以音調要高起來。

你看,日語就是這樣一種語言,它將細微差異用一種特有的構造,不露聲色地表現出來。如:

①學校へ行く。

②學校に行く。

這有什麼不同?一般而言,“へ”表示方向,“に”表示場所。這樣看,①是走向學校的建築物,②是去學校學習。因此,學童如果說“學校に行く”,表明去上課;如果說“學校へ行く”,則表明是與同學一起去校園玩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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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29日,日本首家漢字博物館在京都正式開館了。

走進博物館,就會見到令人震撼的“五萬漢字塔”,高達七八米的大柱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漢字。宇宙的訊息,生命的訊息,空間的虛像,時間的虛像,盡在這密密麻麻中。

抬頭仰視這尊“高大上”的漢字塔,給人的感覺就是繁星中有漢字,漢字中有繁星。渺小的人就好像棲息在這浩瀚的繁星和漢字中。繁星和漢字就這樣與我們共存共生共榮。這種感覺,這種心境,有時就像兒時唱的搖籃曲一樣,讓人想起母親,想起成長,想起思念。

作為來自漢字發源地的中國人,看到這個博物館,會有什麼樣的思緒呢?

2008年,倡導“漢字文化圈構想”的思想家加藤周一以89歲高齡去世,去世前在《朝日新聞》上連載《夕陽妄語》。他認為,歐洲共同體的前提是文化一體。東亞是否也能文化一體?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日本人的漢字博物館,就能明白其含義——漢字3000年,根,在我們中國人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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お冷はセルフサービスです。

這是日本飯館、咖啡店經常出現的一句話。

隻有一個漢字。而且還是個“冷”字。

日語,有時也表現出一種冷峻。

就像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頭句:

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

散發著寒氣的6個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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モノ(mono)可以是“物”,也可以是“者”。コト(koto)可以是“事”,也可以是“言”。這表明了概念未分化階段的多歧性。如“死というモノ”、“死ぬというコト”。前者帶有客觀性,後者不帶有客觀性。後者需要“死”這件事以及自己的共有經驗(互為主體),所以不能客觀化。

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年代記》裏寫妓女突然顯現出羞恥感。加納克裏特,從來不害羞於自己的職業,男人們也把她當作一個“一般/普遍”來接受——一位妓女而已。不過,當她感到某個嫖客正關注著她,試探她的靈魂時,害羞的感覺便油然而生,讓她再也沒有勇氣麵對這個嫖客。這裏的她為什麼再沒有勇氣麵對這個嫖客呢?就是未分化階段的多歧性發生了變化。這個嫖客發生了情移現象:從“一般/普遍”的妓女到個別/特殊的妓女。

這就如同“定食”是套餐,“弁當”是飯盒,“元気”是精神一樣,完全可以置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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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寬廣度是思想的寬廣度的再現。

福柯的“詞與物”說的就是這個理。

問題是文字一旦思想化,就有一種語言上的不可一世。語言的不可一世在民族語境下是一種幸福,在殖民語境下無疑是一種災難。1600年前英語還是小語種,現在卻成了世界通用語。

那麼漢字呢?漢字的不可一世何在?

日本人說,漢字的不可一世就在於超強的造句能力。如:

“東京大學創立百年紀念論文集編撰委員會委員長委員數人昨天開會討論漢字文化圈課題引發爭議表明意義重大與會代表一致認為必須加大研究力度這次會議到此下次我們再集合再研究——”

幾乎可以無限製地寫下去。即使排列100多200多個漢字,也無需關係代詞就可組合而成。而用日語表示則要用組詞,英語表達要用關係代詞。除此漢字的造句力還表現在隻要在單詞後麵加上“性”“化”“中”“力”,就可以造出許許多多新詞。這在其他語言裏是很難做到的。如以“○○力”為書名的書,日本在近年就出版了不下數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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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謝蕪村的俳句:

菜の花や月は東に日は西に。

菜花,月東,日西。

這就是這首俳句的全部意象。沒有多餘的假名,沒有多餘的漢字。這是漢字與假名混書的經典句例。這裏,漢字是結構的框架,假名是結構的助材。顯然,如果去掉假名,圖景依舊在。而如果去掉漢字,隻剩下“の、や、は、に、は、に”,還能表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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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君の名は。》)為什麼會有個句號?

新海誠的動畫電影在中國熱映。吸引我們眼球的是這個電影名為什麼要有個怪怪的句號?

其實這就是日語表達的有趣之處。如果不加句號,這句話也可能是問句:你的名字叫什麼?或者斯文點的話是“請問芳名?”日本老師經常用這樣的句式問新來的留學生:“お名前は”(你叫什麼?)、“お國は”(你來自哪個國家?)。但提問顯然不是新海誠的用意。新海誠並不想讓還是少男少女的立花瀧和宮水三葉互問姓名,而是要讓他們永遠記住各自的名字。

所以他加了個句號,使之變成一個陳述句。句號,在新海誠那裏,既是終點也是開端,既是冬天也是春天,既是符號也是漢字。閱讀=理解,書寫=表現。看來這種行文和思想的交錯共存,就是日本漢字文化的魅力所在。

《你的名字。》小說的第一句就非常老道,用7個漢字定下了整個文本的色調:

懐かしい聲と匂い、愛しい光と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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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濹東綺譚》。

明治文人永井荷風的私小說。將自己化身為主人公大江匡,在玉之井與私娼阿雪廝混。描寫相聚的歡樂和離別的痛楚,非常耐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