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看起來很美。”蛇雨仙突然插上一句,語氣平淡,不帶一絲情感,聽起來讓人感到絕望。

警衛回頭看蛇雨仙。這個人獨自在太空中飛行了一千年,也許他的時鍾隻是走過了一百年,然而一瞬間的絕望就可以讓人崩潰。上百年的孤寂,有無數的機會經曆那樣的一瞬。警衛沉默下來。一切不過看起來很美,飛行了一千年的英雄說出這樣一句話,讓她玩味很久。

通往陳列室的軌道車就在眼前:“請上車,它會帶你到陳列室,在那裏會有人接你。”

蛇雨仙轉頭看著警衛,“謝謝,陳婷,你是個好人。”

軌道車奔馳而去。突然陳婷想起來,她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名字。誰告訴他的?這個疑問一閃而過,她馬上放棄。

隻是看起來很美。還是不要仔細推敲的好。

“仙女號怎麼樣?”

“我們正在努力爭取控製。但是它的保護機製很強,怎麼也突破不進去。”

“難道一台古董這麼難對付?”

“似乎是一種很特殊的保護。阿瑞斯計算了一個小時,仍舊無法突破。”

“強行破壞也做不到?我們不需要這飛船,強行破壞,然後重新寫入控製係統。這樣怎麼樣?”

“這個……不是很妥當。”

“為什麼?”

“這終究不是一個好辦法,讓我再試試。”

“好。如果有蹊蹺,盡早讓我知道。這飛船很有趣,需要更多的人手嗎?”

“給我更多的主機資源就可以。”“宇航員呢?”

“在陳列室。”

“陳列室?他怎麼會去那裏?”

“警衛報告宇航員出來要求前往陳列室,她給他領了路。”

“陳列室。讓他去吧,在那裏他可以找到一點熟悉的東西,想起來也很可憐。找到關於他的個人資料嗎?”

“檢索條目有三千六十多條,大部分在曆史詞目裏。比較有趣的有這幾條:陽光上有他的十五個後裔,也許他們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有同一個祖先。其中有一個你肯定感興趣:斯諾.斯萊克船長。第二十七代。”

“斯諾!就是他第一個和仙女號對話。”

“是的,很奇妙的巧合。還有,藍雨被列在偶像英雄裏邊。在仙女號飛行之前,他是著名的宇航英雄,甚至有一段剪輯錄像。”

簡短的錄像上麵是風光無限的宇航員,看起來年輕帥氣得多。片子的結束是浩瀚的星空,宇航員的頭像逐漸淡去,最後消失在星空背景裏,滿天星鬥被突出,一顆星星閃亮,畫外音在響:“……他的事跡注定會成為曆史,成為不朽。”

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錄像,突然,這雙眼睛裏閃過一絲疑惑。

“宇航員主動提出要去陳列室?”

“是吧。警衛報告他要求去陳列室。”

“哪個警衛?我要和他談談。”

陽光號超越了蛇雨仙的想象。原計劃,陽光應該在所有一百七十六艘先期飛船發射後發射,就是在仙女號出發後一百五十年。事實上,陽光號遲到了一千年。十個世紀,漫長的時間足夠人類發展出一些想象之外的東西。陽光號的體積相當於半個地球,人們幾乎把地球的整個生物圈搬到了飛船上,甚至包括天空和海洋。

軌道車接近音速,卻跑得很穩,半個小時後陳列室出現在視野裏。這是一個龐大得讓人生畏的半球形建築,占地七十五平方公裏,深入“地下”兩公裏,陳列了從第一枚洲際導彈到最近退役的阿爾法三號飛船大大小小近三千個航空器,縱跨三千年,是一部活生生的航空史。

蛇雨仙看到一些熟悉的東西。是的,那是他熟悉的曆史,還有已經凝固在曆史中的現實和未來。蛇雨仙站在一艘千年飛船前麵。飛船銘牌上刻著熟悉的字體:“夏”。注釋上寫著:最著名的夏級飛船,第一次半空平麵環形飛行,宇航員:藍雨、方立誌,誌願科學家:霍銅,時間:4112-4115。飛船的主體上有一幅巨大的相片,是三個人凱旋歸來的燦爛一刻。不知道什麼年月,相片被漆在飛船上,看起來已經因為陳舊而有些粗糙。記憶蕩漾起來,蛇雨仙仿佛看到方立誌天真坦率的笑容,也許他會衝上來拍自己的肩膀。還有霍銅拘謹的微笑,這個學生般靦腆的青年卻有著卓越的空間知識,因為他的存在飛船才躲過基點陷阱,成功跨越半空平麵,然後他們才可以成為英雄。他還欠著一個小小的人情。他想起霍銅緊緊抓住自己的綁帶那一刻。耳機裏響著霍銅的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充滿緊繃的感覺。綁帶被霍銅牢牢抓在手裏,最後也沒有放開。霍銅的太空服雙掌磨出了細微的小孔,從此得了減壓症,而他沒有變成太空中一具漂泊的冰冷屍體。

飛船還在這裏,仿佛一座堅挺的紀念碑。紀念碑永遠不會消失,偉大的業績會被人們紀念,緬懷,創造奇跡的人卻早已不見,隻留下名字和走樣的相片在銘牌上。

在這個時代,我應該隻是一個名字。或者更多一點,一張相片、一段文字,而不是一個活物。

緊接著夏飛船是幾片殘骸,那是一次著名空難。方立誌駕駛實驗飛船,和其他四名宇航員一起準備進行長距飛行線路檢測,一塊隕石將飛船撞成碎片。救援船趕到,隻找到幾塊飛船殘骸,宇航員們的屍體已經不知所蹤。消失在群星之間,曾經的戰友,有了他最好的歸宿。

再往下是一個女人的照片,一個奇跡般的女人。白手起家創辦首家私人宇航學院。在陽光計劃的關鍵時期,培養了數以百計的合格宇航員。照片上的女人很老,然而微笑燦爛而慈祥,讓人油然而生親切,女人的名字是黎.卡盧秀。

記憶中的黎依舊青春美麗,眼前的照片卻發黃而陳舊,隨時會在風中粉碎。相片中人物的笑容在皺紋中展開,蛇雨仙依稀看到黎消瘦的身影。

“雨。”訣別的聲音很輕,卻像尖利的刺。他用手捂著嘴,嘴唇不斷哆嗦,淚水流下來。長年的漂流讓人變得脆弱,甚至無法控製眼淚。

仙女號再次送來信號。陽光的主機正試圖毀滅性地攫取控製權,到了做決定的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