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謀複出賄通首輔,巧機變寵奪專房(3 / 3)

剛才在我聞室所受的驚嚇,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來愈變得像一團破布似的堵塞在心頭。這使錢孫愛感到傷心、困惑,擺脫不開。說實在話,這一次,他雖然是為朱氏求情而來,而作為生母,朱氏對兒子也一向極其鍾愛,百般縱容,但奇怪的是,他對朱姨太始終缺乏親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當成心頭肉、掌上珠,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別是當錢孫愛逐漸懂事之後,朱氏的專橫、鄙俗、愚蠢和嘮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僅僅由於綱常禮教的訓誨和約束,才使他從理智上覺得應當尊敬她、維護她,站在她的一邊。

誠然,錢孫愛還有另外一位看著他長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陳夫人。陳氏對於錢家的這位唯一的少爺,自然也十分疼愛。按照錢氏的家規,陳夫人才是錢孫愛名正言順的“母親”。不過,這位老太太是個秉性懦弱的女人。她過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負,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後,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負。無可奈何之餘,陳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頭誦經、吃素,還招了一個名叫解空的老尼姑來家裏住著,一天到晚講經參禪,對家裏的事情不聞不問,同錢孫愛也慢慢疏遠了。今年元旦過後,陳夫人知道錢謙益到蘇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來,她就領著解空回娘家去,說是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如果說對這兩位母親,錢孫愛都缺乏強烈的親近感的話,那麼,他對於住在我聞室的這一位“母親”柳如是,卻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盡管柳如是蠻橫地要把朱姨太趕出府去,剛才又是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但是錢孫愛仍然感到對她恨不起來,這一點使他十分苦惱。這位柳如是,聽說本是蘇州府盛澤鎮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親把她娶回家裏來。錢孫愛清楚記得,當他第一次看見這位新母親時,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笑眯眯地瞧著他時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幾天之後,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到東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為柳如是新蓋的我聞室去,想再看一看這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舊用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氣瞅他,還不客氣地說他像個小癆病鬼。可是,當錢孫愛又害臊又生氣,打算立即逃出去時,柳如是卻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態度又變得十分親昵,並把他留下來玩耍。在隨後的一個多月裏,錢孫愛在柳如是那兒學會了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射覆啦,投壺啦,猜枚啦,擲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臉抹黑跳胡旋舞啦,錢孫愛又驚又喜,越玩越著迷。從此,隻要父親不在家,他就跑到我聞室去,纏著柳如是玩這玩那。由於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罵和捉弄,還挨過她打。但是,錢孫愛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趕出去,不準他再來。事實上,很快地,錢孫愛就被禁止到我聞室去了。不過並不是柳如是這樣做,而是他的親娘朱姨太。當朱姨太發現她的寶貝兒子竟然也被那騷狐狸“迷”上了,登時又驚又氣。她立即率領仆婢氣勢洶洶地趕到我聞室,把錢孫愛“搶”了出來,還同柳如是大吵大鬧了一場。不用說,自從那一次之後,錢孫愛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結束了。

錢孫愛歎了一口氣,他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應當和睦相處的這兩個女人,何以竟會變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勢不兩立,一天到晚爭吵不休,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這樣,該有多好!不過,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現在正千方百計要把他親娘擠出去,她已經向父親聲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寧可重回盛澤!錢孫愛為這事憂心忡忡,焦慮不已。剛才他擺脫了身邊的跟隨,私下去求見柳如是,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錢孫愛覺得,憑著朱氏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父親最終大概不會把她驅逐出府,也不會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這兩個女人和好,隻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錢孫愛感到了一種悲哀,如同被人遺棄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關心他、明白他。他心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他停住腳步,站在懸著“半野堂”橫匾的大廳前,瞅著屋簷上啁啾營巢的一雙燕子,怔了半天,終於沒精打采地折回來,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門影裏,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們是些看守門戶的女仆,也有個把寄食的窮親戚。她們閑日沒事,照例坐到這地方來,一邊擺弄著手裏的活計,一邊嘁嘁喳喳地起勁談論著什麼。看見錢孫愛走來,這夥人都一齊住了口,紛紛站起,向小主人親熱地問好。錢孫愛心裏正煩惱,低著頭隻管走過去。

錢孫愛一踏進西院,就聽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錢謙益的貼身仆人李寶,還有自己的書童張卉兒正沿著複廊急急地朝他走過來。

“少爺,你上哪兒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爺叫你去呢!”李寶一邊說,一邊站住行禮。

聽說父親傳喚,錢孫愛有點意外。不過他也懶得打聽,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著李寶走。

當錢孫愛登上榮木樓的二樓,來到他父親的書房——匪齋裏的時候,錢謙益正低著頭,在看一封信。他用威嚴的鼻音“唔、唔”地答應著兒子的問安,隨手指一指靠窗的幾張花梨木椅子,讓他坐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裏的信件。

這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從京師帶回來的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錢謙益錯愕為難,以至他已經反複看過四遍,仍舊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這會兒他又仔細地從頭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寫來的。一個多月前,錢謙益派陳在竹帶了七千兩銀子到北京活動,希望能獲得複官起用的機會。陳在竹找到這位朋友,承他幫忙,與內閣首輔周延儒搭上了線。陳在竹把銀子花了個幹幹淨淨,最後就帶回來這樣一封信。

在明朝後期,人們寫信的習慣,除了一份正文之外,還有所謂“副啟”。副啟是一種不具名的信,用以請托辦事或談機密事宜。本來隻通行於官場,後來就成為一種繁文縟節,不管有沒有特別的話要說,一律都要有副啟,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恭、不厚,副啟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現在錢謙益手裏的這封信,也有三封副啟。不過,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禮,而是因為他要談的事情確實涉及許多機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