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輕微地震動一下,停下了。冒襄驀地驚覺過來。他隔著簾子往外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長長的幽靜的街巷,一扇黑漆獸頭銜環大門,門前踞著一對石獅子。一個年老的門公正坐在台階前曬太陽。看見來了轎子,他就眯縫著昏花的老眼,偏過臉來。
在長班拿著拜帖上前通報的當兒,冒襄坐著沒有動彈。這座年深日久、外觀已經略微顯得破舊的府第,近半年,他已經來過三次了。主人是個溫厚長者,每一次都給予接待,而且答應幫忙。冒襄並不懷疑他的善意和許諾,不過,由於種種緣故,事情尚未辦成。自己再三再四地上門催問,會不會使主人感到為難和不快?會不會出現在類似情況下常常會遇到的那種難堪的場麵?這種顧慮,冒襄上轎之前就有過,此刻重新變得濃重起來。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多年來生活上的順境,使他習慣於別人的禮遇和褒揚,哪怕是一個輕視的眼色,一句暗示的諷辭,都會令他氣惱、難受,心裏老半天不舒坦……
“啟稟少爺,主人有請!”長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冒襄怔了一下,才聽清這句話。他鬆了一口氣,點點頭,等轎夫打起簾兒,就微微弓起腰,走下轎來。
他是一位異常俊美的儒生,中等身材,衣飾雅致,風度瀟灑。他先站在轎旁,轉動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矜持而又冷淡地向周圍打量了一下,這才不慌不忙地朝大門右側那扇便門走去。
“我家老爺請相公書房相見。”已經在門前迎候的門丁行著禮說,隨即引著冒襄,經過門廳,從天井裏向右一拐,進了一道小門,沿著回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陣,來到一處幽靜的庭院。庭院裏,是一明兩暗的三開間書房;沿著牆根蒔著些花木,西邊角上還有一方水池,圍著碧瓦欄杆,池中立著兩片姿態奇古的石山,綠竹森然。冒襄無心細看,他匆忙地整理一下衣巾,等院子通報之後,就低著頭,拱著手,放輕腳步,從院子揭起簾子的那扇門走了進去。
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已經在屋裏等著他了。熊明遇是個須眉皓白的矮胖老頭兒,圓圓的、常帶微笑的臉上,有一種樂天知命的神氣。他是萬曆二十九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不止一次遭到貶謫和罷免。大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經磨掉了他的一切棱角。他最得意時曾做到北京的兵部尚書。十年前,崇禎帝嫌他辦事糊塗,革了他的職,直到最近才重新起用,但也無非是讓他到南京來坐冷板凳。南京在明代,曾經是開國初年的首都。直到永樂十九年,明成祖朱棣為了抵禦北方蒙古族的進攻,才把首都遷到了北京。遷都後,南京原有的一套中央機構形式上仍然保留,稱為“留都”。除了沒有皇帝外,也同北京一樣有皇宮,有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還有國子監等其他部門,不過,北京的六部有實權,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北京辦;南京的這些官隻是閑職,雖然地位很高,但是國家大事輪不到他們拿主意。他們多是一些政治失意,或者被認為年老無用的人。熊明遇也屬於這一類。不過,這老頭兒倒是個好好先生,同複社一班年輕士子也很談得來。在冒襄請托的人當中,他是屬於真心願意幫忙的一個,所以冒襄這次到南京,首先就來拜訪他。
冒襄撩起直裰的下擺,雙膝跪倒,叩下頭去:
“老伯在上,小侄給老伯請安!”
“啊啊,賢侄,何必多禮!”熊明遇滿臉堆笑,趨前一步,把冒襄扶起來。兩人重新作揖之後,熊明遇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便移動著肥胖的身體,向朝南的一張鋪著錦褥的紫檀木炕床走去。
冒襄有禮貌地挨延著。等熊明遇坐定之後,他先告了坐,這才在對麵的一張硬木如意椅上坐下來。
以往,熊明遇這當兒就會立即開始寒暄。可是今天,不知什麼緣故,直到家人送上茶來之後好一會兒,熊明遇仍然隻管默默地、小口地呷著茶,甚至沒有看客人一眼。冒襄心裏又不安起來:莫非主人對自己的不斷來訪已經感到膩煩,甚至討厭,隻是格於情麵,才不得不勉強接待,所以故意擺出這樣的臉色,好讓客人自覺難堪,知趣而退?頓時,屈辱羞慚的感覺湧上心頭,冒襄的臉又紅了。他暗暗打定主意:稍坐片刻,就起身告辭,並且絕口不提請托的事。他覺得,唯有這樣,才能多少保持自己的尊嚴,也等於告訴主人,這隻是一次純粹出於禮貌的例行拜謁,客人本無他求,擺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麵孔,其實沒有必要……
“哎,賢侄,這一向,你是怎麼回事啊?”熊明遇開口了,語氣是隨便的、愉快的,“怎麼許久都不來啦?還有定生、朝宗他們也不來,莫非討厭我糟老頭兒囉唆不成?”
“啊,不敢!隻因小侄不來留都已有兩月,以至久疏趨候,更兼百事纏身,音書亦稀,不知竟辱老伯掛望,不勝悚愧,尚祈恕罪!”冒襄拱著手回答。
熊明遇點點頭:“這就是了。我說呢,我這老朽可沒得罪你們複社,怎麼一個一個都不見影兒了?拋撇得我老頭兒好不冷清!”他繼續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同時熱切地瞅著冒襄,仿佛在撫慰他:別喪氣,小老弟,我很喜歡你,你來了我真高興!
“定生、朝宗他們也是前幾日才回到南京來。還有,太衝也來了。”
“太衝?”熊明遇捋著白胡子,微微仰起腦袋,“莫非就是故世了的餘姚黃公尊素的令郎,名叫宗羲的?嗯,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