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冒公子求援尚書府,眾社友紛爭寒秀齋(3 / 3)

“太衝兄雖身在江湖,卻心憂國事,近日頗思將數年潛研默討之所得,著為一論,上書朝廷。又欲於秉筆之前,與海內賢達,廣為奉商。老先生泰山北鬥,望重群倫,且久讚中樞,倘能於報最之餘,賜以教言,尤為太衝所深望呢!”

“噢,不敢。倒是學生我甚欲一聆太衝兄之匡濟宏謀。他既來了,就煩賢侄務必請來一見。”

“老伯傳喚,小侄想太衝必定是欣喜趨謁的。”冒襄又拱著手回答。

現在,他的心情漸漸鬆弛下來。“嗯,主人看來不像是討厭我。”他想。於是對這位身為高官顯宦,脾氣卻好得出奇的老世伯,忽然變得感激和親近起來。

時局深憂

熊明遇眯縫著眼睛笑著,也在打量冒襄。這位年輕士子雖然來訪的次數不多,給他的印象卻很好。冒襄的俊美溫文、謙恭儒雅,他有求於人時所表現出來的羞赧和不安,都令熊明遇感到滿意,對他另眼相看。熊明遇同複社的士子們雖然時有接觸,外間甚至把他說成是複社的後台之一,不過,老頭兒對於這班年輕人那種鋒芒畢露、激烈好名的行為舉止和處事態度,卻頗不以為然。特別是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譏評人物,得罪的人越來越多。熊明遇擔心這樣鬧下去,總難免有一天要闖出禍來。他知道無法勸說他們,所以近一兩年,已經采取了逐漸疏遠的態度。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冒襄與他的社友們不同,這個年輕人端莊穩重,沉得住氣,也比較聽話,正合於自己此時此地的心境。

熊明遇今年六十六歲了。十年前,當他從官宦生涯的高峰跌落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這一生的好運氣,算是到此為止。他早就看出來,年輕的皇帝是一位獨斷多疑、刻薄寡恩的人。自己這種一團和氣、事事想當老好人的性格,絕不會討得皇上的歡心。崇禎五年,他僅僅因為說錯了幾句話,觸怒了皇帝,就被勒令“解任候勘”,最後落得個削職還鄉。事隔多年,如今被重新起用,熊明遇心裏明白,無非是朝廷臨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才讓他出來頂替一下,別說想重新回到昔日的位置上去根本不可能,就是現在這張南京兵部尚書的冷板凳,也說不上能坐多久。好在他樂天知命,抱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宗旨,日子過得倒也蠻愜意。不過,他沒有失掉保護自己的本能,同大多數正在地位和權勢的斜坡上向下滑落的老官僚一樣,他對於官場上的同僚們往往懷有一種隔閡和戒備的心理,就像一隻行動遲緩但感覺仍然清醒的老貓,時刻都在提防著同類的鬼臉和算計。盡管他的應酬很多,可是內心是孤獨而寂寞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喜歡同一些尚未涉足官場的年輕士子交往,找他們談談,聽聽他們對時局的看法,接受他們對自己的趨奉的敬意,這往往能使他獲得一種快樂和滿足。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卻不想因此惹來橫禍,以致把身家性命都賠上去。他記住了十年前的教訓:更謹慎一點做人沒有壞處。所以,最近他對複社成員的接待,已經變得更有選擇,說話也更加小心。複社的年輕頭兒如陳貞慧、侯方域等人覺察到了這一點,漸漸便不來了。

剛才,冒襄跨進屋子的時候,熊明遇正苦苦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前幾天去牛首山春遊的路上,才在他的腦子裏突然清晰、尖銳起來的。這個念頭一經揭示,竟變得如此狂暴、可怕、無情,以至他幾乎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很想找一個人來商討一下,但是問題的性質非比尋常,必須十分慎重。他打算找一個飽學卓識,具有政治頭腦,而且是可靠的、與自己並無利害衝突的人。冒襄的突然來訪,正合他的心意,這便是他特別高興接待冒襄的原因。

“嗯,賢侄來往各地,最近,可聽說什麼新聞?”熊明遇換了一個話題,問。

“這……也並無特別新聞。老伯想亦知道,各地的災情愈加重了。山東、河南不必說,此二地已成鬼蜮世界,到處以人肉為糧。聽說雖至親好友,亦不敢輕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老少男女,相讓而食;強梁者,搏人而食;甚至有父殺其子而食……臨清米價漲至二十四兩銀子一石;即如江南各府縣,號稱富庶之蘇杭二州,去歲以來,亦餓死居民無數。每日移葬郊外者,絡繹於道。杭州太守劉公是汴梁人,於是便有好事之徒,改古詩以為諷刺……”

“噢?怎麼說?”

“這——也無非是些輕薄無根之語,徒逞口舌之快,安知不是有誣長上。”

“但說來聽聽不妨。”

“是!聞得是改的南宋林升‘山外青山樓外樓’一詩,道是:‘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熏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

熊明遇聽了,點著頭沒有作聲。這兩年,江南各府災情嚴重是事實。但他認為,主要原因還是天時不正造成的,況且各衙門正在設法賑濟,然而,立即就出現這種意圖煽惑的歌謠,把矛頭指向了府尊,足見民心之可慮。這樣一想,熊明遇的憂慮心情又增加了幾分。

“還有,聽說鬆山已經失陷了。”冒襄見熊明遇不表示態度,猜想是他對那首詩感到不悅,便換了話題。

“鬆山尚未失守。”熊明遇搖搖頭,口氣很肯定。他的消息自然是準確的。不過,雖則如此,熊明遇也並不認為鬆山能守得住。甚至毋寧說,近日來困擾著他的那個可怕的問題,多少正與鬆山的戰局有關。他看了看冒襄,解釋似的說:“洪經略尚在死守孤城,建虜以傾國之師,圍攻數月,至今未能得逞。不過,”他皺起眉頭,“倘使諸鎮的援兵繼續徘徊不進,鬆山的陷落,隻怕也是遲早而已。”

冒襄對主人已經不再存有猜懼之心。聽說鬆山並未陷落,他精神不禁為之一振。但主人接下去的話,又使他頗為泄氣。有片刻,他很想說:“對於此等貪生畏死、誤國誤民之輩,朝廷就當嚴加懲處,以儆效尤!”可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不錯,要是在一年以前,他或許可以問心無愧地這樣大聲疾呼。可是如今,他替父親奔走求告,請求調離剿“賊”的前線襄陽,在別人眼中,又何嚐不是貪生怕死的行為呢!

“以往建虜數度入寇,蹂躪畿輔,而終於不敢久留,全仗山海關遏製其後。而鬆山、錦州乃是山海關之屏障,二城一旦不守,虜騎便可直逼關前,倘有不測,京師岌岌可危了!”熊明遇繼續說。

“難道馳援諸鎮當中,竟無一忠義敢死之人,肯奮然而前,直攖犬羊之鋒,以解鬆山之危乎?”冒襄終於還是忍不住,憂形於色地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