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淫威宛娘驚虎口,激義憤書生斥牙行(2 / 3)

不過,錢謙益內心雖然煩躁,表麵上卻依然保持從容鎮定。他對於下人的態度,甚至比往常更溫和一些。今天早上起來,丫鬟紅情失手打破了一隻細瓷盅子,把剛燉好的參湯灑了一地毯。要是在平時,錢謙益難免會皺起眉申斥兩句。可是今天,他隻是淡淡地叫她收拾幹淨,就完了。錢謙益這種“不示人以跡”的處事涵養,自然瞞不過他的那位絕頂聰明的如夫人。隻是,即使柳如是,這會兒也在暗暗著急,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他。而且她還不願多問,生怕加深了錢謙益的憂慮。所以此刻,當兩人在揖峰軒中擺開棋局對弈,錢謙益接連下錯了數子之後,柳如是便含笑推開棋枰,說:

“這天氣怪困人的,我也沒勁兒再下了,想去歇會兒。相公在園子裏窩了兩天,想必也悶得慌哩,何不到外麵散散心?”

錢謙益本來就沒有心思下棋,聽見柳如是這樣建議,他點點頭,站起來,等紅情服侍他換過衣服之後,便攜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廝跟著,慢慢地走到外麵去。

錢謙益來到大門口,就站住了。他仰起臉,朝彩雲裏南頭眺望了一陣,直到斷定無論是陳在竹還是錢養先的影子,都不會很快出現之後,才失望地轉過身,信步向西園行去。

西園也是徐府的產業,跟東園隔著一截街道。徐太仆死後不久,他的兒子把西園東麵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內的住持茂林法師,是一位有道高僧。錢謙益因為常在東園落腳,也就認識了茂林,平日談經論禪,彼此頗為投契。現在錢謙益想找個人解解悶,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街道上,來來往往淨是從四鄉趕來進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轎,或者步行,不少人還背著包袱、挑著籮擔,在又窄又長的街道上挨著、擠著。那些低矮淺窄的茶館,生意清淡的香燭店,像著了魔似的,一下子緊張忙碌起來,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活氣。顯然,盡管四鄉都在鬧饑荒,米價騰踴,人心惶惶,但是人們奉祀神靈之心絲毫不敢懈怠。他們寧可把褲腰帶勒得更緊一點,也要設法拿出盡可能多的香燭和捐贈,再加上更虔誠的禱告和許願,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憫,保佑自己及親人的福祿康寧……

錢謙益夾在香客當中,來到懸著“戒幢律院”橫匾的山門前。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將門外那些擺賣香燭元寶、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的大小攤檔瀏覽了一遍,發現並無看得上眼的貨色之後,才慢慢地踱著方步,走進寺中。

戒幢寺的規模不算太小,一共三進,兩邊還有別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門廳,現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後是藏經閣和僧舍。居中一進的大雄寶殿,是大廳改建的,頂上加了一重飛簷,殿前築起了露台,氣象頗為宏偉。不過這樣一來,兩側的廂房便顯得低矮局促,不大相稱。以往錢謙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這個毛病,不過茂林聽了,總是合十低眉,念一聲“阿彌陀佛”,說:“罪過罪過,前次改建大殿,所費之資已抵百戶中人之產,貧衲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現在,錢謙益發現兩廂的景狀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兩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香客;露台上設著一架高腳香爐,爐上香煙嫋嫋,身軀瘦小而麵目慈和的茂林法師身披袈裟,端坐於蒲團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們宣講佛法。

錢謙益因為耳背,開始聽不清茂林說什麼,後來走得近了,才聽出是在述說《大莊嚴論經》當中的屍毗王舍身飼鷹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說:古時有個屍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為了考察他心誌是否堅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作鴿子,他自己化作老鷹。鴿子躲到屍毗王的腋下。老鷹趕來索取,屍毗王不允,寧願割自己身上的肉來換取鴿子的性命。老鷹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須同鴿子重量相等。屍毗王命人拿來一杆秤,一邊放鴿子,一邊割自己的肉。誰知身上的肉一一割盡,仍然未抵鴿子的重量。屍毗王最後舉身上秤,表示願意把整個身子舍獻出去。這時大地震動,諸天唱歎,佛祖顯形,微笑嘉慰。屍毗王心誌愈堅,合十作偈說:

我割身肉時,心不存苦樂,

無瞋亦無憂,無有不喜心。

此事若實者,身當複如故。

速成菩提道,救於蒼生苦。

…………

錢謙益無聊地站了片刻,估計這種講經不會很快就完。他一心惦記著家裏,隻怕在他出來這會兒,陳在竹或者錢養先已經回來了,於是便悄悄轉過身,打算退出去。這時候,一個長得斯文秀氣的中年僧人,穿過人叢,走到了他的跟前。

“不知檀越光臨敝寺,有失遠迎,望祈恕罪!”那位僧人打著問訊說。

錢謙益“噢”了一聲,連忙還禮。他認得這位僧人法名觀照,是寺裏的知客僧。“不敢,學生偶因小事來蘇,下榻東園,閑著無事,前來走走。既是貴寺佛事正忙,學生就不打擾了。”

“檀越千祈留步。敝寺住持長老吩咐,請檀越方丈奉茶,他即刻便來。”知客僧恭敬地挽留。

錢謙益遲疑了一下,覺得不好推托,隻得點點頭,由知客僧在前引導著,朝方丈室走去。

還沒走出大院,突然“哄”的一聲,山門外騷動起來,一群香客神色驚惶地從四天王殿奔進了大院。接著,外麵一個聲音高叫:“前門、後門都把住了!休得放走一個!”

錢謙益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院子裏聽講的香客,還有露台上的茂林法師和執事僧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紛紛回頭朝山門望去。

一會兒,隻見堆擠在四天王殿前的香客們忙不迭地向兩旁閃開,五六個頭戴紅黑兩色帽子的衙役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走在最後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圓臉漢子。他頭戴瓦楞帽,身穿鸚哥綠夾綢長袍,腳下三絲官履,一時倒瞧不出他是什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