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臉漢子來到院子裏,就站住了。他叉開兩腿,倒背著手,陰沉地轉動著小眼睛,朝在場的人們來回掃視了幾遍,最後目光停在露台上。
“誰是本寺住持?請出來說話!”他大咧咧地說,聲音尖銳刺耳。
知客僧觀照離開錢謙益,快步走到那漢子跟前,打著問訊說:
“檀越光臨敝寺,不知有何賜教?”
圓臉漢子翻了他一眼:“你就是住持?”
“不敢,小僧是本寺知客。”
“叫你們住持說話!”
“是!——不敢動問檀越高姓大名,以便小僧通報。”
圓臉漢子“哼”了一聲,正想說話,一個衙役忽然走過來,指著大殿說:“金爺,那妮子像是躲進裏麵去了!”
姓金的圓臉漢子眉毛一聳,喝叫:“快搜!”
幾個衙役立即朝大雄寶殿奔去。兩廊上的香客,稍微躲閃得慢一些的,都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本來坐在院子裏靜靜聽講的香客,嚇得“哄”地站立起來,互相招呼著,擁擠著,都想找個安生的地方躲避。院子裏頓時亂了套。
姓金的漢子驀地大喝一聲:“不準亂跑!誰跑就鎖誰!”站在他附近的香客呆了一下,猶豫著站住了。其餘的人沒有聽見,依舊亂鑽亂躲。錢謙益給人擠在欄杆旁邊,靠了小廝的大聲吆喝和竭力保護,才沒有被擠著。他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好生懊惱:“早知會碰上這種倒黴事,我便不來了!”他想。同時暗暗納悶:“這個姓金的不知什麼底細,竟然如此驕橫,連衙役都聽他指派。他們到廟裏來不知要搜拿什麼人。”
這時候,隻見露台上的茂林長老站了起來。他回頭朝侍立在身後的幾個僧人吩咐了幾句。那幾個僧人立即分頭走下來,開始極力安撫香客,維持秩序。
茂林長老眼見院子裏慢慢平靜下來,才不慌不忙地步下台階。他先來到錢謙益跟前,同他行禮相見。略事寒暄之後,茂林便擺擺手,命手下的僧人先把錢謙益送到方丈室奉茶,免得在這兒被人擠著了。錢謙益心裏有事,本來無意久留,又碰上這麼件意外的是非,更加掃興,隻想快點離開。不過,一來他不想太拂主人之意;二來,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也不怎麼好。
於是,他隻得點點頭,心裏卻越來越別扭,覺得來蘇州這兩天,淨碰上些倒黴的事,仿佛預兆著此行並不吉利。
“喂,你們往哪兒走?”姓金的漢子驀地吆喝起來。這時,錢謙益正沒精打采地跟著一名僧人,打算朝方丈室走去。
“我說了,誰也不許亂跑,你聾了麼?”姓金的漢子看見錢謙益沒有停步,他猛地蹦過來,氣勢洶洶地企圖阻攔。
錢謙益站住了。一股無名怒火猛地升騰起來,但他仍然極力克製著。他緩緩回過頭來,冷冷地瞧著姓金的漢子,一言不發。
“哦,這位是常熟的錢牧齋檀越。”茂林長老連忙跟過來介紹說。也許因為看見姓金的來頭不小,而且蠻得可以,生怕錢謙益會吃眼前虧,茂林的語氣有點急促。
“錢檀越早年官居禮部右堂,又是東林領袖、文壇宗主,京裏也是大大有名的!”茂林很快地補充說。他情急之際,不知不覺地用了一種誇耀的口吻,說過之後,才似乎頗以這種“麵諛”為可羞,自己反而臉紅了。
錢謙益尖利地瞥了茂林一眼。“你是什麼人?”他問姓金的漢子,口氣依然十分平靜。
聽說錢謙益曾經官居禮部右堂,那姓金的漢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剛才他的橫蠻勁頭使得太滿,眾目睽睽之下很難兜得轉來。他瞪了幾次眼睛,又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強地拱一拱手說:“原來是錢老爺,在下金三,是京裏國丈府裏派來姑蘇公幹的,適才不知老爺,多有衝撞,休怪!”
金三報出來曆,茂林等僧人聽起來還不怎樣,站在四周靜待發落的香客都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有人“啊”地叫出聲來,立即又驚恐地窒住了。院子裏刹那間更加寂靜,微風吹拂樹木和鳥兒啁啾的聲音聽來格外分明。
錢謙益頓時醒悟了:“怪不得他如此驕橫,還能動用衙役,原來背後是這樣一座大靠山!”錢謙益早就聽說,國丈田弘遇最近派人到蘇州來采買女孩子,名是采買,實際上隻要是看上了的,就連逼帶搶,也不管對方願意不願意。所以近兩個月來,弄得姑蘇城裏,市井騷然,人心惶惶。大凡長得好看一些的女孩兒,都設法躲藏起來。那些豔名久著的妓女,就更不用說了。本來,田弘遇貴為國丈,富可敵國,對於流落青樓的女子來說,未始不是一個歸宿之所。不過,一來田弘遇府內姬妾眾多,而且還在不斷增加,別說打算寵奪專房,就是要站穩腳跟也很不容易。二來,田弘遇還有一樁怪脾氣,每逢有新人入府,開始他總是優禮迎娶,賜給珠冠蟒服,位列姬妾;但是三四天後,就立即貶為婢仆,呼來喝去,動不動就鞭笞毒打。去年,紅極一時的秦淮名妓楊宛叔,被田弘遇搶回去之後,就吃盡了苦頭。消息傳來,把她的姐妹們都嚇壞了。所以今年聽說田國丈又派人來物色美女,平日稍有一點豔名的,都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跳出火坑之後,卻掉進了地獄。眼前這個姓金的,八成就是幹的這種勾當。隻是,采買女孩子,怎麼跑到寺院裏來了呢?瞧他們剛才的架勢,像是要搜尋什麼人似的,莫非那女孩子竟逃進這兒來了麼?
“嗯,你來這兒做什麼?”錢謙益仍然不動聲色地問。
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仆,錢謙益反而放下心來。他同田弘遇多少還有一點交情,去年田弘遇奉旨到南海進香回來,路經南京時,兩人還見過一麵。當時錢謙益曾應田弘遇之請,寫了一首詩送他。要在平時,衝著這份交情,錢謙益對這個金三自然會改容相見;可是此刻,不知為什麼,他湧起了一股要狠狠教訓一下這個狂妄之徒的欲望,這種欲望又因為意識到它的愉快後果而變得強烈起來了。
“這,好教錢老爺得知,在下前兩天走失了一個人口,嗯,是個女孩兒。有人看見她逃進寺裏來,所以進來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