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對美國社會,適用性恐怕有限。西方社會各走各的道,不同階層的人盡量互相視而不見。對中國社會,卻是非常有用,這個社會,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恒久傳說,有仰視階梯的古老傳統。尤其是那些讀通了《格調》之類書的人,可以玩“自我塑造”,因為富人很可能格調粗俗,而窮人格調可以玩得高雅。
據此書序言說:“通過自身的教養,品位的提高,一個人不需要擁有很多金錢,就可以達到較高的社會地位。”而且,格調似乎比金錢還好,“有錢並不必然是你的社會地位提高,因為這世界上總是有人不在乎你的錢財。但有生活格調卻必然會受到別人的尊重和欣賞,因而提高了你的社會等級。”
處方絕對神奇!提高社會地位無須昂貴的硬件,憑空淩虛白日飛升,豈不妙哉?這真是個自我符號化的時代。
如此格出來的社會地位,或許真有用:到仕女如雲的晚會上,得個滿堂彩,或是昂然闊步商場走一遭,帶著自己吹脹的自信心和腰包。說這是騙術,騙人偏己,或許太刻薄;說這是自我推銷術,恐怕差得不多——格調要被看出來才成為等級,醉翁之意在觀眾。
3
自我膨脹,與自我懷疑,似乎是現代性的兩個互補的成分,或者說,自我在現代本有的難題。
都說現代性起源時——文藝複興,啟蒙運動——“發現了人”,建立了人本主義。
我懷疑這一點:自有文化起,就是人的文化。神是人的影子,仁義是人的秩序,隻是借天之名而行之。
我總認為,現代性起源時,發現的是“我”。文藝複興前繪畫,雖然總是神話宗教題材,神依然有人的完美肉體。
自此以後每個畫家都不知疲倦地畫起自畫像來:典型姿勢是四分之三角度偏轉,一手色板一手畫筆。庫貝爾幹脆把自己畫在全體朋友注視的中心,背後裸身站著他的女模特兒,如癡如醉地看著他的畫刷。
這種自我注視,幾乎成了姿態。例如尼采的畫像,手執筆與紙,是一個非畫家的“自畫像”,向觀者四分之三地展現他的自我。
於是整個思想的宇宙圍繞著“我”旋轉,大千世界,樞紐在我。理性主義的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夠謙虛的。康德把哲學歸結為四大問題:
我能知道什麼?(形而上學)
我應該做什麼?(倫理學)
我可以希望什麼?(宗教學)
什麼是人?(人類學)
最後一個字麵沒有說“我”,實際上還是說我與其他人的關係。
到20世紀,海德格爾認為哲學關心的,依然是這四個問題,但是他看到的更多是“我”的種種不能:
我能知道什麼?我明白有所不能知;
我應該做什麼?我明白許多是做不成;
我可以希望什麼?我有所期望而被拒絕;
什麼是人?我生存的本質究竟何在。
即使康德,也已經看到人類的自我意識,即關於我的追問,充滿了苦惱,“我”被置於宇宙中心,並不是很舒服的事。奧地利哲學家布伯說,他才14歲時,這個太難的任務就讓他苦惱得要自殺:
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必要性朝我席卷而來:我必須一次次地想象空間的邊際,或他的無邊,想象有始有終的時間和無始無終的時間。但兩者同樣不可能,同樣毫無希望——不過又隻有在這兩個荒唐事中作出選擇。在不可抗拒的壓力下,我在兩者之間搖擺,數次竟至有瘋狂之危險,以至於我想到以自殺來解脫。
最後,他讀到康德,才恍然大悟,時空並不基於世界的內在本質,而是基於我生而有之的感覺的方式,不必苦求原因。明白過來,才免於一死,豈不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