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我我不休”的時代(2)(1 / 2)

笛卡爾說:“比起我的身體,我更能理解我的靈魂。”他的意思是說,對別人,我僅僅能了解身體,因為我無法接近別人的意識。即使是作對比,這句話未免太樂觀。哪怕《格調》這樣的通俗書,都在令人信服地說,我對自己身體的了解還非常起碼。哪怕在讀懂了該書之後,我對我心的認識,恐怕還沒有起步。不然我不會對自己的社會等級無所措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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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以來,自我膨脹式浪漫主義者,層出不窮。提倡英雄崇拜的卡萊爾,建立“自我”體係對抗非我的費希特,把藝術視為解決主客觀“最高同一”的F·施萊辛格,聲稱“唯有意誌是自在之物”的叔本華,以及那位推崇“強力意誌”的尼采,讓人眼花繚亂。

德國人的自我膨脹,偏向於哲理。美國人則把自我膨脹作為應有的生活方式。惠特曼的《自我之歌》(Song of Self),楚圖南譯成《自己之歌》,稍微閃開一下,躲開“我”字。但是反複詠歎得很明確:“我讚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哪怕有“你”,還是自己:“我相信你,我的靈魂。”

另一首同樣有名的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說得更清楚一些:“我歌唱的主題是渺小的,但也是最大的——那就是,個人自己——一個單一的個別的人。為了新世界,我歌唱這個。”

自我膨脹是美國的需要,不一定是歐洲(“舊世界”)的需要,其他國家呢?惠特曼當時無法猜到中國人自我的崛起。

幸好,每當有一群自我浪漫主義者出現,必有更多的自我限製的悲觀主義者應運而生,不然,現代思想史,就成了自大狂的辯護史,現代文學史就滿是向這無限飛翔,而滿世界無人不癲狂。

例如加繆在《反叛的人》中就認為在蘇聯式的集體主義,與美國式的“存在主義”之間,可以有一種“地中海-歐洲文化態度”:回向希臘文明倡導的平衡,人不一定非要跨過生命的局限。反叛是需要的,但是浮士德式的無限追求,會讓人失去節製。

我同意英國當代哲學家吉登斯所說的:“晚期現代性境況中的自我,必須依靠反思產生。”《中庸》裏說的“不思而得”的聖人,在現代已經不可能。

自我膨脹,是為了漲破傳統社會的硬殼,引出開放式的個人——社會關係,以適應市場需要。這殼固然是限製,卻也是自我的保護殼。裸露的自我,固然在一定範圍內有選擇的自由,卻增添了選擇的焦慮:自行建立與社會的關係,遠不是毫無精神代價。

自我限製派與膨脹派的對立,最出人意料的是弗洛伊德與賴希(Wilhelm Reich, 1897-1957)學說的衝突。一般都認為弗洛伊德應當對20世紀的自戀狂負主要責任。或許有道理。但是賴希的心理分析理論,崇尚自我遠遠更甚。

這位奧地利醫生原信奉弗洛伊德,投於門下。1927年出版《性高潮的作用》,認為性高潮是某種宇宙能量(他稱為“高潮素”Orgone)與自我的對接,是人生的至高需要。而各種社會壓製,形成生殖器官的“黏膜甲殼”,自我一旦失去“高潮潛力”,生理上會引發高血壓、潰瘍、風濕等“壓抑病”,社會上造成沙文主義,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無法達到完全的性高潮,就不會有完整的自我。

弗洛伊德描述的自我,遠比賴希說的複雜:完全立即地滿足本能欲望,會同社會發生衝突,而且引出過大的負疚感。弗洛伊德認為“我們的文明是以本能的遏製為基礎的”。他認為這是必要的,是文明的代價。自然,現代文明向縱深發展,意味著負罪感增加。

賴希的書,1947年譯成英語後,突然開始轟動。1954年,他的著作被禁,已經移居美國的賴希本人,也被關進瘋人院。而弗洛伊德的女兒安娜·弗洛伊德任主席的心理分析學會,宣布開除賴希。

鬥轉星移,賴希1957年死於獄中後,他的各種著作大行其道,這位一度被視為偽科學家的妄人,現在成為聖者。

馬爾庫塞在《單麵人》中發展出來的理論,基本上與賴希一脈相承,隻是從心理學轉到社會學上:發達工業社會壓製人的深度欲望。我們或許可以看到自己政治上如何受擺布,但是無法說清自己在文化上、心理上如何被社會控製。要索回自我的“反抗能力”,隻有回到本能欲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