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個人反抗哲學,在薩特那裏集大成。人按照自己的意誌造就他自身:你選擇做什麼樣的人,就成為什麼樣的人。如此樂觀勇敢的存在主義,離海德格爾那種強調存在的畏懼和焦慮的哲學,已經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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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看到,自我,是一切思考的出發點。有什麼樣的起跳,就紮進什麼樣的水裏。“我”,遠比我們膽敢設想的複雜得多。
當代生命科學的飛速發展,反而讓人看到越來越多的限製:我隻能存在於一定的種族,階級,性別之中,對此我們沒有選擇能力。我們身上先天決定的因素,遠比我們想象的為多,生命像一顆已經丟出去的骰子:在基因那一團糾結的亂麻裏,智商,相貌,身高,體重,瞳仁的顏色,以及許多疾病,都已經先於我的存在被決定,任我如何“選擇”都無法改變。最近,調查同基因雙生子,發現基因甚至決定了我們的“幸福感”:同樣的半杯飲料,有幸福感基因的人,傾向於說“還有半杯呐”;而生來感到不幸的人,常說 “隻剩半杯了”。自我的第一大奮鬥目標,竟然先天已經決定!
關於性格的研究,似乎擴大到基因之外。據心理學家調查,母親做得不好,會使子女一生遇到多達70項的“問題”。最近又有調查,發現剖腹產嬰兒,長大後容易依賴他人,性情急躁。他們沒有“陰道產兒”那種奮鬥掙紮讓自我出胎的“胎兒記憶”。在西方,近20年剖腹產增加三倍;在中國,恐怕30倍不止,無怪近年煩躁兒童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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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問題,如此複雜,就像自戀與羞恥,饕餮與厭食,大部分人在兩極之間搖擺。據許多傳記說,最漂亮的女人戴安娜王妃,生前就是每隔一個星期從暴食跌倒另一頭——厭食。社會規範,給我的選擇自由帶上負罪感,於是我們想自我控製,健身,化妝,整容,當今各種控製自己肉身的秘方,成為大規模的產業,與其說是由於我們自戀,不如說是對自我感到焦慮。
而在當代中國,我們讀到許多平易近人的自我中心教導:哲理散文家贈給我們的尤其多:
“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
除了事業愛情,“不要忘記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於你自己”;
對每個人,最寶貴的是自己,因為,“你死後,沒人能代你再活一次。”
看來我們的哲學家是在把尼采“成為你自己”的訓導,變著花樣反複說。
這些箴言,如果是美國教育家寫的,恐怕他得為這幾句話作一番界定。如果是歐洲校長,恐怕他會挨社群主義者的抨擊。在當今中國,聽起來幾乎是老生常談。抱怨這些“哲理美文”清湯寡水,沒有思想韌性的讀者或許有之,對這些話是否站得住腳的懷疑,我尚未聽到。
曾幾何時,我們尚是以對國家責任感的道德立國之模範,不久以前,我們還是全世界最美好的集體主義烏托邦。難道真是中國人變化快?或許美國漢學家感慨得對:“中國人學美國學得真快”?
讓我鬥膽說一句:中國人學美國人太容易,中國人學做中國人才是難事。
中國傳統社會的倫理道德,即儒家家族倫理,本來就不牢固,缺少價值超越性,宗教式神聖化不夠,加上缺少哲理的深慮反思,流於疏淺的工具理性層次。“文革”把這套改裝過的舊價值,付諸狂熱極端的全民強迫實踐。在不可避免的大失敗之後,從“文革”後期開始,就隻能把這些價值棄之不顧。從那時起,中國人就早已經不像中國人,更像信奉實用主義的美國人。
我倒是聽到過一位做比較文化研究的美國學者,提出一個有意思的虛擬實驗:把一個世紀前的平均美國人,西歐人,波斯人,日本人,印度人,俄國人……以及中國人,與當今的平均美國人,西歐人,伊朗人,日本人,印度人,俄國人……以及中國人,一對對坐著,你就會發現,從外表到內心,中國人變化遠為最大。
中國人變得如此快,當然是好事。但是,竟然沒有一個中國哲學家出來,為中國人急劇變形的自我作辯護,或代我們憂慮反思,一切都似乎是自然而然,不必質疑,這點最令我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