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在任何行當本來就是難事。但是弄技術,搞發明,做生意,這些俗事,哪怕不成名,也有可以用其他方式(例如金錢)計算的成績。休閑文化,沒有玩出名堂,就是什麼也沒有做,目的隻是消費時間金錢。
“休閑中心社會”,絕大部分人,注定一事無成。如果本來沒有 “實現潛能”這個偉大目的,倒也罷了。一旦勵誌書讀多了,認定我們都有權發展自己,失敗的怨恨,失意的牢騷,點出了一種新的社會不均——“成就感”資源嚴重缺乏。都想上台,多數夠不著台邊;個個上台,誰做觀眾?在年輕時無妨見到明星就興奮尖叫做追星族,中年危機時苦味加倍。
這是休閑文化弄出的第二個悖論:文化名人的成就,應當讓讀者觀眾欣賞欽佩,現在卻是讓不成功者嫉妒。財富不均,或許可以通過福利製度,累進所得稅,工團主義等手段,向其他階層滲透,社會在收入上漸漸成為橄欖形。文化名聲,卻永遠是一塊贏家通吃,無法重分的蛋糕,一個永遠的金字塔。
無怪乎近年新風新俗是罵名人,“被罵率”,是當代社會的成功指數。假定罵得部分有理,假定有太多浪得虛名的人,上麵說的機會不均,就是個文化政治問題。時尚與名聲中有許多重權力關係,值得好好研究批判。但是金字塔大局麵,卻無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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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法否認事實:中國人,整個東亞人種,玩的能力(表演能力,想象力,體力,身體協調能力)比白人差,比黑人差得更遠。田徑場上,拳擊圈內,一片黑皮膚的光澤;銀幕上的黑人演員,身材傲岸神采飛揚。對此,東亞人能比一比的不多,不服氣也不行。以前經常聽到黑人民權理論家慷慨陳詞,說是黑人運動員黑人歌手,隻是“現代羅馬帝國的角鬥士”,是被觀賞的奴隸。如果休閑是社會文化活動的中心,看一下喬丹,傑克遜,泰森,在全世界如雷貫耳之大名,再看看他們的天文數字收入,似乎不像奴隸。
民權理論家指出:在少數成功的黑人背後,是黑人的高失業率,是貧困引發的高犯罪率。的確,黑人社團,領先走向休閑社會典型的兩極分化:極少人玩出大名,大多數又窮又閑。
從女權主義者那裏,我們也一直聽到抗議:當今社會,比曆史上更加男性中心。觀眾讀者把女人當觀賞對象。因此女演員靠幾部片子就成為明星;暴露一些,就是脫星;女性作家,如果書背頁刊登的照片比較入眼,就會被稱為美女作家。一句話:女人數千年“性奴隸”地位依然。
但是休閑社會在爭奪的,不是觀賞權,而是被觀賞權,注視者遙遙崇敬,並不具有主體優勢,不可能閉目不看;而被注視者,卻掌握是否回眸的權力。不用統計,就可以看到報刊傳媒更加關注女歌星女影星。即使我們明白背後還有男性權勢在操縱,在休閑文化的舞台上,女性是否占有優勢呢?
我絕對不是說不需要捍衛少數民族權利,捍衛婦女權利。我隻是說:這些久未解決的社會問題,開始出現變形,比原來想的更為複雜,分析者必須看到新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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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閑中心主義”,迎來了人類文化新時代,但是也帶來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此文決不是說,那麼多人在為之獻身奮鬥的種種社會問題,為之振臂呼號的種種正義事業,已經沒有必要。我隻是說,老問題之上,覆蓋了一個巨大的新問題。
我現在提出休閑價值危機,說我危言聳聽可以,說我杞人憂天可以(請告訴我為什麼不危不憂),如果反駁我說純是在代富人無聊生事,不懂盲流男女民工的哀愁,不知黃土地裏刨食的辛酸,不明白被拐帶婦女的悲慘,那是沒有弄清我在討論什麼。窮人與窮國的被迫空閑,正成為越來越大的問題,關心社會公正的人們應當注意。
麵對被迫玩掉一生的大多數人,文化學家至今沒有作出切實的思考。一方麵,不能太認真地玩,不能要求個個人玩出名堂,那是自取煩惱;同時,又不能完全遊戲人生,玩本身就是填補空虛,不認真的人生難以忍受。這樣一來,我們隻能設置一個無目的的目的性,我們知道,那就是藝術:藝術就是自己對自己認真的休閑。
一對朋友夫妻,近日大徹大悟:他們情願讓十多歲的兒子整日泡在遊戲機上,不再強迫自己相信他是什麼天才。至少孩子不會在街頭吸毒搗亂,不會為出人頭地太難而怨天尤人,哪怕一輩子虛度,至少他是快樂的。
如果這就是休閑時代留給世界大多數人的出路,“全麵發展自己”的美好社會,影子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