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金的對華策略,很明顯著重政治:對清廷采取恫嚇式猛打(尤其是晝夜炮擊,火燒之類炫武施威式戰法),不相信諾言甚至條約,務必把清廷打怕,實際上是一種武裝勒索。與此同時,誘之以利:兩次戰事之間,額爾金率領五艘炮艦上溯長江,向太平軍挑釁,炮擊太平軍工事。第二次攻擊之前,部分西方軍人留在上海,幫助清軍抵禦李秀成日益緊迫的包圍。一打一拉,終於使顢頇無能的清廷徹底認輸。
以上額爾金的“事跡”,許多近代史書籍上都有。本文要說的事,可能中國讀者尚不太清楚:這個八世額爾金伯爵,是個著名的自由思想政客。父親在希臘用錢過於大度,家道中落,此人靠現代式煤礦開發而致富,作為保守黨競選成下議員。30歲時兄病故,辭議員職繼承爵位。蘇格蘭爵位不能進入上議院,因此被英國政府委任為牙買加總督。在任上主張解放黑奴,並且“在道德上,教育上,社會身份上,提高前奴隸地位”。
1847年,他被任命為加拿大總督,馬上就遇到1848這個歐洲革命之年。加拿大獨立派,講法語的魁北克人,以及正在大量遷入北美的愛爾蘭人,都在謀劃加拿大革命。額爾金迅速在加拿大建立“責任內閣”,對加拿大議會負責,而不是對英王負責,實際上給予加拿大半獨立地位。此事使加拿大與英國本國的保守派都異常震怒,幾乎釀成暴動,額爾金本人被暴眾毆打,但是他沉著應付,穩定了加拿大政局。
1854年他回到倫敦,從保守黨轉入輝格黨(自由黨)。上院和政府都邀請他加入。正在此時,發生了上麵說過的“艾羅號事件”。首相帕默斯敦(Henry Palmerston)要借此發動對華戰爭,由於借口本身過於荒唐,議會中的自由派極力反對,政府議案被多數議員擊敗。帕默斯敦被迫解散議會,提前舉行大選,用“愛國主義”煽動選民,結果建立了支持者占多數的新議會。額爾金就是在這個背景上被選作對華遠征軍統帥。
如果說額爾金在二屆外任,贏得了“用自由主義方式改造帝國”的響亮名聲,這一次卻不同:中國並沒有被征服,並不是英帝國的一部分。額爾金的自由思想,是英帝國內部關係的處理方式,例如後來他擔任印度總督時,就因為拒絕赦免殺害印度人的英國士兵,遭到全體在印英人的憎恨。但是對拒絕與帝國交往的人,例如軟硬兼施就是不開放門戶的清政府,額爾金就不得不做一切“必須做的事情”——任何政治立場的英國政客都必須做的事。
與別人不同的是,額爾金一邊做,一邊感到良心責備。他的大量“同步懺悔”留在日記中,留在給妻子的信裏。
關於“艾羅號事件”,額爾金覺得“沒有比眼前這場爭吵的起因更可鄙的事了”。這句話他看來沒有對帕默斯敦首相說,不然恐怕不會委任他了。
關於對廣州的晝夜炮擊,“對此事我極為厭惡,我幾乎無法相信我自己在寫下此事”。
在轟擊大沽要塞之後,威脅進攻北京時,他寫道:“我是被迫如此野蠻行事,我是中國人的朋友。”“看到我的同胞的態度,我一生從來沒有如此厭惡。”
在《天津條約》簽訂後,他說,“肯定我們與中國人打交道的方式至為醜惡,如果不是相信我能為中國人做點好事,我決不願意參與此類醜行……任何人都能把《天津條約》弄到手。我的成績隻是用最小的人命代價取得之。”
他的邏輯似乎是:強迫開放中國,對中國人是好事。他的任務是盡量減少過火做法,減少英國人,以及中國人的生命犧牲。應當說,這個基本立場似乎可以理解。但是讓額爾金成為千古罪人的,正是他沒有守住這條底線。
1860年10月初圓明園被搶之後,他到現場視察,十分震驚:“這個園林之美,一如英國公園:有無數建築,珍奇古玩,美奐美輪,竟然被如此糟蹋,沒有一個房間得免。而且打碎的占一大半:搶劫已經夠糟糕,破壞更慘,所劫的價值絕對不到一半。法國兵亂撕絲綢,打碎玉雕瓷器。”他的結論是“戰爭是一件可憎的事,看到越多,越恨之入骨”。誠然聯軍紀律之差,一直使額爾金頭疼,他自己司令部的藏酒也被士兵偷走。但是劫掠圓明園不是幾瓶酒的事。他把自己應負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無怪乎需要“懲罰”清軍殺俘行為時,索性讓圓明園燒成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