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金的“理智”,並沒有阻止他采取最罪惡的暴行。他的私下“懺悔”,看起來非常虛偽,典型的帝國主義虛偽性:偽君子比直腸子犯罪分子更為可恨。
讀額爾金這些自白,我想有兩個問題值得思考。
首先是自由平權思想本身的局限。正如民主製一開始是有身份者的民主:在希臘,是奴隸主民主,在英國是貴族民主,在初期美國,是白人種植園主的民主;在18世紀的西方,是富人民主;19世紀,是白人民主,男人民主。世界範圍內人民的平權,更是近世才慢慢展開的思想。
但是權力者的“開明”態度,始終是針對“自家人”的。蘇聯改革開放的第一人赫魯曉夫,卻是匈牙利的鎮壓者;林登·約翰遜在美國總統中,算是最開放的人,任期內通過了民權法,開始了醫療福利方案,但他卻是利用“東京灣事件”,使越南戰爭升級的罪魁禍首。香港總督包林,是著名自由主義思想家邊沁的終身密友,甚至是英國最早的工人運動憲章運動的支持者。但是他為帕默斯敦製造了一百年前的東京灣事件。
在某個位置上,在麵對“非我族類”時,自由思想似乎一直有個邊界。到今天,自由主義原則上不再有民族邊界,但這隻是就理智而言。在感情上,在潛意識中,民族與民族還遠遠沒有能夠“生而平等”。
因此有的人認為,額爾金的私下懺悔,是自由主義的“本質暴露”。我認為這種說法,也不能說錯。自由主義,本來就是一個逐漸發展的複雜思想集合。
第二個問題是,懺悔與不懺悔,有區別嗎?我想是有的。不懺悔者的價值觀整體而無裂縫,一貫而不變化。希特勒從無懺悔之詞,一直到柏林陷落,舉槍自殺前,他都不認為他給德國人民帶來需要道歉的災難,反而認為德國人證明自己“弱質”,辜負了他的希望。德國社會黨領袖勃蘭特等開始的民族反省,凡是了解德意誌民族性格中內在驕傲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一樁容易事情。
東條英機到死前也不懺悔,大半個世紀以來,日本的政治領袖,一直拒絕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做認真全麵的懺悔。不用說日本人,就是當過漢奸的中國人,除了溥儀思想改造,半輩子寫檢討,其他有誰做過懺悔?周作人有幾十年靜思時間,寫了不少文字,沒有一點懺悔,連與魯迅反目的事,也未認錯,反而怪到信子與許廣平兩個女人身上。讀胡蘭成《今生今世》,很奇怪他連給吳四寶這種上海灘最肮髒最血腥的人物出謀劃策,都津津樂道,毫不覺得有必要懺悔,無怪乎他也不覺得有對不起張愛玲的地方。如此得意地談自己的漢奸經曆,也是一奇。再看王力回憶“文革小組”,周一良回憶“梁效”,調子基本相同。我相信還有不少人的“文革”回憶,最後終會出版,但是能讀到中國人像樣的懺悔嗎?我對此不抱希望。
額爾金本來沒有必要做任何懺悔,私下懺悔也沒有必要——沒有人在呼叫:額爾金,你為什麼不懺悔?懺悔與不懺悔,對中國沒有區別,圓明園燒了,再懺悔也隻有斷垣殘壁了。額爾金這種私下懺悔,與受害者無補,他隻是安慰自己的“良心”罷了。
但是,我認為,不管在什麼範圍之內懺悔,懺悔總比不懺悔好。因為懺悔顯示價值觀的衝突,“職責”與思想的背離,社會認同與個人信念的對峙。這種衝突可能是虛偽的,但是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哪怕作為個人,例如額爾金,已經灰飛煙滅,代表這兩種價值觀的文化力量,卻不會容易消失。
現代社會的形成,不僅是集團利益互相製衡,也是價值觀念互相製衡。如果額爾金已經發現帝國主義利益,與自由思想互不相容,隻是因為各種原因,例如建功立業的打算,或是認為中國應當強迫開放,他把帝國利益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懺悔隱沒在日記書信裏。不過總有一天,這種懺悔會在民族思想中浮現出來。
而能懺悔的民族,與不能懺悔的民族,最後還是不一樣的。我這裏並不是說英法政界已經在認真懺悔帝國主義時代的罪行,我是說,西方思想界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是嚴肅的。
本文許多額爾金的引文,轉引自約翰·紐辛格(John Newsinger)在2002年第1期英國《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上發表的文章《額爾金勳爵與中國戰爭》(Lord Elgin and the China Wars),特此致謝,雖然筆者看法與紐辛格先生不同,但是該文對自由主義的嚴厲批評,可以作為本文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