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女人的革命(1 / 3)

“大小姐,我沒別的去處,隻好投奔你了。”秋喜將背上的包袱撂下地,順腳往炕沿兒下踢了踢,雙手一攤說,“村裏鬧土改,把我爹的成分劃成地主,吊在樹上打,打死了。”

被稱作“大小姐”的華靜趕緊把秋喜一拉坐下,按住嘴說:“小點聲。”快手快腳關了門窗,又不放心地往院裏看看,確定沒人,這才坐下來嚴肅地說:“以後不能再叫‘大小姐’了,要叫華同誌,要不華靜也行;這裏沒人知道我們家的事,你別說漏了,要有人問你是誰,就說是我鄉下表姐。什麼‘地主’‘土改’,就別提了,知道嗎?”

秋喜連連點頭,還是不服氣,小聲說:“大小姐……哦不,華同誌,你給我說說,我爹打了半輩子長工,臨老才置下十來畝地,怎麼就成地主了?那頭一畝水田,還是當初賣我的錢買的呢,成天沒白沒黑地紮在地裏,不敢讓雀兒啄了一粒稻米,不敢讓耗子刨了一塊番薯,這才攢下二畝、三畝,要說雇工幫農的事兒,還是打兩年前才開的頭兒,怎麼這一轉眼就成地主了呢?成地主我們也不怨什麼,可咋就是個死罪呢?”

這道理,華靜也解釋不來,隻得含含糊糊地說:“你也要理解,都是為了革命嘛。”

這麼一句連華靜自己都不相信的道理,秋喜居然聽懂了,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說:“革命的事大。讀過書的人,就是看得遠。要是我當初肯聽你的話,跟你一起走,我也革命了,怎麼會落到今天呢?”

說起“當初”,華靜不禁要暗自慶幸。她是1948年秋天才離開家,偷偷跟著兩個男同學參加“革命”的,分到衛生隊,洗洗紗布抬抬擔架就把“革命”執行了。轉過年,全中國解放,她進了市醫院,順理成章嫁了來看病的許團長,入了黨,成了革命功臣。

革命並沒有教會她衝鋒陷陣,卻明白了什麼是“革命立場”,什麼是“政治覺悟”。如今她非常慶幸,不但因為自己及時地參加了革命,還因為秋喜當初沒有答應跟她一起走。想想看,如果她帶上秋喜一起參軍會怎麼樣?後來搞政治學習端正思想的時候,同誌們會怎麼說?——“參加革命還要帶個丫鬟侍候”,或者還有更難聽的,“在家時讓人洗襪子,難不成上了戰場還用人擋槍子兒?”

——幸虧沒帶她。

可是沒想到,今天她自己找上門來了。

秋喜一邊幫著華靜洗菜淘米一邊絮絮地告訴她:“你走的第二天,下大雨,老爺親自開著車在雨裏找遍了半個城,太太打我,藤條都斷了兩根,逼著問我你去了哪裏。我說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啊。逼急了,我就說你‘革命’去了。太太說:什麼革命?你叫她先革我的命來……”

秋喜說到這裏吃吃地笑了。華靜卻早已淚流滿麵。

秋喜就這樣在華靜家住了下來。

華靜對許團長說這是鄉下表姐,許團長也沒懷疑,隻笑著說了句:“你還有鄉下親戚?我看你連稻子和麥子也不會分吧?”然後就很親切地問秋喜,今年秋天收成可好?鄉下的土改工作開展得怎樣?又說,“華靜身上有很多壞毛病,正該好好接受一下勞動人民的教育,你做姐姐的,有空要多教育她。”

秋喜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有“教育”華靜的資格,她想這都是“革命”的原因,而自己竟可以與“革命”這樣接近,頓覺神聖起來。

而華靜生怕秋喜說起“土改”會漏餡,看到秋喜臉上竟是喜滋滋的表情,便覺放心,也就沒有在意丈夫對自己的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