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團圓飯”,吃得頗為融洽,許團長添了三碗飯,很滿足地撫著肚皮說:“這才是飯的滋味嘛。哪像華靜,擺一桌子菜,還不夠塞牙縫。”
這麼著,之後買菜做飯的事就都歸秋喜張羅了。誰都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連許團長這個老革命都沒意識到,自己家裏其實是多了一個保姆,一個被剝削階級。
華靜隻覺得生活忽然輕鬆了,秋喜不但把她從繁冗的家務中解放出來,還使許團長的脾氣和藹了許多。從前在家裏,他們夫妻說不到兩句話就要吵嘴,而自從秋喜來了之後,許團長明顯變得話多起來,從春種秋收到身上每個槍子兒的出處,陳芝麻爛穀子都願意跟秋喜說。秋喜也配合得好,說到她懂的事情就眉開眼笑,說到她不懂的事就大驚小怪,總之無論說什麼都兩眼瞪得圓圓的,仿佛許團長說的是天下第一有趣的事,重要的事。
許團長也覺得秋喜有趣,比他手下那些戰士都有趣,比機關裏那些同事更有趣,比他老婆華靜就更不用說了。華靜看著漂亮,相處下來就會覺得沒人氣兒的;秋喜不同,秋喜是活生生熱騰騰的,就像一屜剛出籠的東北大包子,又實在,又肉感,看著就想吃。
於是,在一個華靜值夜班的晚上,許團長把秋喜給“吃”了。
秋喜的肚子漸漸隆起來。華靜問她:“誰幹的?”秋喜不肯說。華靜就罵她:“怎麼這麼笨,會被男人騙?”罵完了又哄:“說出是誰,我讓他娶你。他要不認賬,我讓老許斃了他。”
秋喜隻是哭,頭都要搖掉了,就是不說一個字。平時為她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被華靜笑為“破棉腰子嘴”,如今卻像是嘴裏被塞了整床被子的爛棉絮,越問就越問不出來。
華靜托偷偷帶秋喜去流產,查出來孩子已經五個多月,成型了,做手術風險太大,隻得回來。華靜就又罵:“孩子都五個月了,當爹的也不說句話,這要是不明不白地流了,大人孩子兩條命,我看他良心過得去?”罵歸罵,還是買了雞呀魚的給秋喜進補。
秋喜哭了,說:“你別對我這麼好,不值當。”華靜不理她,顧自計算著:“這幾個月你少露麵,到了日子,我找個妥當大夫給你接產,孩子生下來,你願意認就認,不願意要,我替你養著,你還得嫁人呢,壞了名聲可不好。”
華靜什麼都替秋喜打算好了,就是沒有算到孩子的爹竟會是許團長。
那天晚上,她說要加夜班,臨時卻又改了期,回家時,正看見許團長和秋喜在床上。華靜呆了,不可置信地看著這輩子最親近的兩個人,半晌蹦出來五個字:“我要揭發你!”
秋喜一骨碌翻下床,給華靜跪著,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倒是許團長變得出奇的能言會道,又是打恭又是作揖,扮盡了小醜說盡了小話,隻求華靜饒她。
華靜從沒像今天這樣覺得丈夫麵目可憎,她滿心裏都是厭惡,甚至厭惡到不願意與這樣一個人計較。她拉起秋喜,歎了一口氣說:“別跪著了,地上涼,對孩子不好。”又回身看了許團長一眼,冷冷地說:“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離婚!”
許團長不在乎離婚,但許團長很怕揭發。他想女人是信不過的,華靜抓了他的這個把柄,在離婚提條件時一定會獅子大開口的,而且,敢保她以後不揭發出來嗎?他決定先發製人。
一盞戰爭時繳獲的日式台燈下,許團長從前握鋤頭、後來又握槍的手,如今很不習慣地握著鉛筆,一字一句地寫著檢舉材料,又一字一句地教給秋喜:“華靜隱瞞了出身,她本來是資本家大小姐,父母在解放前跑到台灣去了。幸虧秋喜同誌揭發出來,我才知道了真相。我沒有及時地彙報組織,是怕打草驚蛇,不利於潛伏。我留在華靜身邊,是為了打聽台灣國民黨反動派的反撲動向。我和秋喜同誌之間是真誠的革命感情,不是犯錯誤,我們身上流著一樣的勞動人民的血,我們才是真正的革命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