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忠貞的華爾茲(2 / 2)

那些年的災荒特別多,而每一場災難都會成就許多名妓或紅伶。所以那個時代的風月空前鼎盛。她是個中的翹楚,十分享受時代帶給她的淩辱與動蕩,不以為忤。

每當華爾茲的音樂響起,她便會在樂聲中與他重聚。燈光裏有他,舞步裏有他,酒杯裏有他。她同他是這樣親近,叫她別無所求。

她很鍾愛這份工作,用他教給的風情與舞姿過活,笑容十分愉快。

後來便解放了,她被配了一個工廠會計為妻。那會計隻有小學畢業,然而在當時也好算個文化人了。從前他幾乎要傾家蕩產才博她一夜之歡,現在不費分文便可以夜夜共枕——他並不覺得慶幸,反而為自己當年的花費不值,覺得冤枉。

會計愛算賬,但常常算錯賬,生氣了,便打她,用最惡毒最難聽的話罵她,說她天生**,人盡可妻。她自己也這樣想,這樣認,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她做過小,又賣過身,活該被他嫌棄。

他高興時,便與她跳舞。他不會華爾茲,隻會扭秧歌。過了幾年,又愛上忠字舞。戴軍帽,束腰帶,舞得虎虎生風,很有氣勢。

她看著,眼神便渙散,不能聚焦。

她走在路上,滿街都是跳忠字舞的人。這世界從不曾這樣地熱衷跳舞。她試著加入進來,可是動作僵硬如木偶。

也許每個人都是命運操縱的提線木偶,她的那根線,便扯在大少爺手中。他並不曾於她有過什麼許諾,然而他卻影響了她一輩子。

看不見的命運的線扯動著軟弱的眾生。她看著那些跳舞的人。這時候她的視力已經很不濟,眼風再也不能嫵媚,腰肢亦僵寒,時時酸痛。

她隻看得見模糊的影子,扯過來扯過去,如群魔亂舞。

她沒有看見,其實大少爺就站在那些跳舞的人群後麵,頸上掛著一隻巨大的木牌,上麵寫著“反動資本家的賢子孝孫”,並打著紅紅的叉。

他看見了隔著舞隊的她,但不認識,隻想:這老太婆好老。

他們的眼光有相撞過,又彼此錯開。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從此再沒站起來過。

她病了,丈夫卻忽然對她好起來,將她像初見麵時那樣妝扮起來,不舍得再打她,用自己不擅長的溫柔小心地問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隻是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她已經老了,不等看清楚自己便老了。她想了很久,很久,才說:“想聽華爾茲。”

丈夫為難,那時候是連“音樂”這個詞也陌生且罪惡的,又哪裏來的“華爾茲”呢?

然而她既然說出來,她便可以聽見。

她聽見了,那優雅的旋律響起;她且看到,她與大少爺在旋律中起舞,配合默契。識進退,便知風情——大少爺這樣說過的。

“看著我,放你的手在我肩上。”那是他們一生中最接近的時刻。然而那時她尚不解風情。倘若當時便懂得,用一些手段,做一些爭取,也許一生便會不同。

她一生都是這麼糊裏糊塗的。糊裏糊塗地,一生便過去了。她的一生,不乏情感的忠貞,也不無個性的覺醒,然而她的靈魂卻一直在沉睡,仿佛封存在冰箱裏,有是有的,但從沒有打開冰箱的門把它取出來做實際的應用。

她的身體便是那隻巨大的冰箱了。她的靈魂,一生都在那冰箱門的開闔間對塵世的行為做著偶爾的探望,但是一直沒有逸出她的身體——這女人的一生是用身體思考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動用靈魂這重大的資源。

直到她的死亡。

當死神來臨之際,她的靈魂將要徹底離開她的身體被拘入地獄的時刻,那靈魂突然地覺醒了。

這靈魂是第一次脫離她的身體而存在。

這靈魂生平第一次**思考。

而她一旦思考,就得出了最直接最明智的理論:她愛盧克凡。一生都愛他。她對他的執著了一生的牽掛與堅守,就叫作愛情。

而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愛情。甚至,從來,沒有,付出過這愛情。

她是這麼卑微的女子。卑微的愛,卑微地活著,被人冤枉了一世。他們冤枉她是**蕩婦,人盡可妻;冤枉她沒有貞操,沒有情感,沒有廉恥之心。可那不是真的,那是命運,不是她。

她的心底裏,一直珍存著一份天底下最純潔最忠貞最沒有瑕疵的愛情。那份沒有開啟的愛甚至是比幼兒的愛更加純潔的,因為從未宣諸於口,甚至從未被她自己察知。她是比誰都純潔,比誰都忠貞的,因她是愛了他一輩子。

一輩子,就隻愛過他一個人。

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她的靈魂,飄浮在半空裏,對自己說:我愛他。

她終於明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