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被罵了半輩子的蕩婦,她從沒有想要辯解過。然而到死時她自己也才明白,這一生,她就隻愛過一個人,愛了一輩子。一輩子,便這樣度過了。
……
鵝蛋形的鏡子裏,包裹得密密實實的一隻髻子——為什麼說女人總要從頭發先說起呢?或許是依照“油頭粉麵”這個緣故吧——可真是烏油油一把好頭發,黑得跟沒有月亮的夜晚一樣,黑墨墨,卻又不是盲目的黑,是有些泛著亮兒的;髻子上橫橫豎豎排著些翡翠針、玉蝴蝶、寶石花兒,還墜著一支帶步搖的釵,顫顫巍巍,琳琅滿目。驀地裏,那支釵子一動,金步搖隨著蕩起秋千來,鏡中人慢慢兒轉過臉兒來了。
……
鏡子裏的紅顏是真正的紅顏,但是應著紅顏易老的話,轉瞬便憔悴了。生命隻是一個倉促的轉身,她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自己,鏡子倒舊了起來,同樣看不清她。
她已經老了,老得快要死了,老得想不明白事情,然而滔滔的一生卻偏偏清晰起來,逼到眼前叫她知道——這一生中最真實的自己。
她要想一想才肯相信:她愛他,竟是愛了一輩子。
這樣的癡心,是連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然而一輩子,也便這樣地過去了。
那還是在她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她遇到他。
真不敢相信,那時她還是相當純潔的,幼嫩青蔥如一枝打著苞兒的茉莉花,還未盛開,卻已有暗香隱隱,蠢蠢欲動。
她被帶到盧府去見工,小小聲說:“我吃得很少,會做許多活計,別看我瘦,有力氣的,也不怕苦。”
盧老爺很喜歡她,將她收在自己房裏。於是府裏上下的人心照不宣,都知道了她將來要走的路。不敢派給她髒重的活計,怕老爺聞到她身上的不良氣味,又怕老爺叫時她不在身邊,便不派她出府去。
她自己卻不知道,以為人家嫌她笨,要辭她,便去向大太太請求:“不要趕我走,給我活做。我會做許多事,煮飯,洗衣,什麼都行。”她且認真地補充一句,“我不會叫苦。”
太太由此知道她是真笨,反而真心要提拔她——納個傻女孩給老爺做小,好過叫他娶隻狐狸精進門。
她把這層意思緩緩地透露出來,女孩的臉蛋漲紅,眼神驚恐:“我不要,我不懂。”
太太放沉了麵孔:“不要,由不得你;不懂,叫大少爺教你。”
大少爺,是太太的親生子,也是她得以坐上太太寶座的憑藉——太太是二房扶正的,這是她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事實。至於原來的大太太去了哪裏,盧府上下的人諱莫如深,她也並不肯打聽。
於是向少爺學習為婦之道。
少爺說:“看著我,眼神要媚;放你的手在我肩上,手勢要軟。我先教你跳舞。識進退,便知風情。”
他們共舞。她真是天生的舞者,腰肢是這樣柔軟,腳步是這樣恍惚,輕顰淺笑,隻要華爾茲的音樂一響,便如著魔。
少爺喟然:“薄命憐卿甘作妾。這樣的美物,在府裏是委屈了你。”
她並不懂他說些什麼,但他眼神語氣裏的憐憫襲擊了她。她知道他是同情她的。一個小丫環,怎禁得起大少爺的憐惜?記憶中,並不曾有過什麼人這樣地在意過她,為她的命運悲憫歎息。
她忽然便哭了,說:“為什麼不是你?”
從那一日起她自女孩變為女人——不,大少爺並未侵犯她。是風情從她的身體深處被喚醒,於是她便成長。她的身體仍然是處子的身體,心,卻儼然飽經風霜。她在自己的心底,走過了從女孩到女人的曆程,經曆了悲歡離合。
她果然做了老爺的妾。大少爺在廊上遇到她,恭敬地垂著手等她經過,叫她“四太太”。
她經過時,一言不發,卻將眼風留給他,香氣留給他。她不曉得他有沒有領略,可是她自己是執著地一廂情願地用這樣的方式與他交流。
夜裏,風雨如晦,她在枕衾間輾轉不能成眠。老爺早已招架不住她,而她總是不滿足,又總是在呻吟之際痛暢地流淚。
不知是不是她心底的**太過洶湧,而至泛濫成災。那年秋天,一場洪水淹沒了整個村鎮,流離失所的災民展開艱難的逃荒之旅。她與家人失散了,聽著身旁的人哭爹叫娘,呼兒喚女,她也本能地張開嘴,嘶聲叫:“大少爺——”
一言出口,她靜下來,驀然驚醒:這些年來,她舍不得的人,惟有大少爺。她在府裏這樣地不甘心不安份,卻又不快樂不滿足,隻是因為大少爺。
天機,早已在她見他第一麵時已經泄露:為什麼,不是你?
她在亂世裏存活下來,究其根本,還是拜大少爺所賜——是他教給她跳舞,讓她擁有一技之長,謀生之術。
她成了百樂門的紅舞女,夜夜笙歌,從一個男人的懷裏轉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裏,扭著腰肢,眼波流轉——她在找他。在每一個舞客的身上臉上尋找依稀仿佛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