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夜宴(1 / 3)

帝國京師長安位於龍首原以南。全城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完全采用東西對稱布局,南北向大街共十一條,東西向大街共十四條,街衢寬廣,綠樹成行,人工開挖的渠水甚至可以行船。又分成一百零九個裏坊居民區和東、西兩個集市,街道縱橫,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盤一般整齊地排列。朱雀大街還是京城所治二縣的分界線,其東為萬年縣,其西為長安縣,合稱為“赤縣”。

不過,如此磅礴壯麗的城市,一到夜晚則完全是另一種風景——寧靜漆黑,惘然莫測。這是因為長安實行裏坊管理製度:坊裏的四周以圍牆封閉,每麵僅開一扇門;而皇城南邊四列三十六坊隻開東西兩門;城門和坊門早晚都要定時開閉,以擊鼓為準;並實行宵禁製,犯禁者一旦被巡邏的金吾衛士發現,便要遭到拘禁鞭撻。因而有許多人熱愛長安,唯獨不愛長安的夜晚,新郎官李言便是其中一個。

李言時任鄠縣縣尉一職,本待親自前去緱氏迎娶新娘,但時值金秋九月,正是秋遊的大好時節。鄠縣風光秀麗,自古以來便是王子公孫的偏愛之地,昔日漢武帝劉徹甚至還準備在這一帶擴建上林苑,幸得為東方朔諫阻。而到了唐朝,不少皇親國戚都在鄠縣擁有大莊園。作為負責地方治安的地方官吏,李言不免也要跟著忙亂一番。湊巧的是,京師長安近來出了個身手高明的“梁上君子”,專門偷竊有錢人家的貴重財物,不留任何痕跡,號稱“飛天大盜”。京畿各縣均為追捕此盜而焦頭爛額。李言職責所在,一時難以脫身,隻好請堂兄李淩代己前去河南迎親。前幾日接到山東貢生黃巢捎帶的信後,李言已經按改約的時間趕到長樂驛迎候新婚妻子裴玄靜一行。

長樂驛位於長安城通化門外東七裏的長樂坡上,地勢頗高,風景也好。此時正是日落時分。斜陽的餘暉洶湧著灑向天地,給萬物都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光衣,流光溢彩,連人都多了幾分光亮。不遠處的滻水粼粼閃爍,波光中夾雜著點點晚霞的光芒,如同一條光潔而華麗的錦帶。南邊的終南山本已經為秋風妝點得五彩斑斕,濃淡不一,被夕陽一照,更是呈現出一種馥鬱得化不開的姹紫嫣紅——紅的更紅,如同燃燒的火焰;黃的更黃,泛出金子一般的奪目光芒。燦爛輝煌如此廣袤寬闊,無邊無際,著實令人驚歎,雖畫工設色也不能及。

李言未來得及穿早已經預備好的黑色吉服,依舊是平時一身深青色的圓領缺骻長袍,看上去完全沒有心思欣賞眼前的美景。他素來精明幹練、遇事冷靜,此刻卻憂心忡忡,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焦急,不停地張目遠眺。原來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新娘子一行卻還未到。要是一行人錯過了戌時夜更時間,到時長安城門關閉,他們無法進城,便隻能在長樂驛停宿了。

陪同李言前來的還有昔日在長安太學的同窗尉遲鈞及其隨從昆侖。按照事先的計劃,迎到新娘一行後,今晚便是要在尉遲鈞位於長安親仁坊的勝宅中留宿。

於闐王子尉遲鈞身材低矮,麵容平平,連鼻子也扁塌了下去,隻有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有神。他本是西域於闐人,樣貌有別於中原,但還是與中原人有七分相像。昆侖則一頭黃發,深陷的眼眶中一雙綠色的眼珠,鷹勾一樣的鼻子,一望便是胡人。他原是波斯人,年幼時被拐賣到長安做奴隸。主仆二人都穿著一身色彩濃重的胡服,尉遲鈞翻領窄袖外衣加五彩條紋褲,昆侖則是一身紅綠相間的過膝長袍,頭上還戴著頂褐色的卷簷胡帽,在如血的殘陽中格外引人矚目。

尉遲鈞顯然也跟李言一樣,在擔心時間的問題。他知道下月即將在尚書省舉行科舉考試,各地趕來長安參考的貢生和生員源源不斷。加上正值長安商旅貿易的黃金季節,來往京都的行商更是多如牛毛。而通化門為東來第一門,長樂驛為長安城外距離通化門最近的驛館,如果不早去驛館定房,一旦城門關閉,來不及進城的考生和行商多了,長樂驛定會人滿為患,要想歇宿,就隻能去更東麵的灞橋驛,不但多了二十來裏的路程,而且灞橋東就是大市集,商旅雲集,恐怕等到趕去時也無空房了。一念及此,便征詢地問道:“少府(注:唐朝對縣尉的稱呼),是否需要先派昆侖趕去長樂驛定房?”

李言一時沉吟不語,定房事小,他另隱有一層擔憂:今晚尉遲鈞特意預備了酒宴,下帖子隆重邀請了幾名在京的太學同窗,打算借為新娘子接風洗塵的機會小聚一下。萬一不能及時進城,豈不是要讓他們空等?

尉遲鈞見李言沉吟不答,便自作主張地吩咐道:“昆侖,你先趕去驛館定下六個房間。”昆侖操著生硬的官話答應了一聲:“是的,殿下。”未及走開,便聽見馬蹄得得,一騎飛馳而來。昆侖眼尖,一眼認出了馬上的騎士,驚訝地叫嚷道:“是李君!”

尉遲鈞定睛一看,果真是與自己交好的江東商人李近仁。李近仁位於東市的絲綢鋪剛好毗鄰尉遲鈞手下經營的葡萄酒莊,二人頗為熟稔,多有來往。不過,幾天前李近仁才離開京師,趕回江東辦事,何以如此快便又返回?一念及此,尉遲鈞搶上前叫了一聲:“近仁兄!”

李近仁絕料不到會在此遇上尉遲鈞,生生將馬拉住。那馬一聲嘶鳴,高高挺起兩隻前腿,登時揚了李言一臉塵土。李近仁也顧不上許多,躍下馬急問道:“殿下,你怎會在此?”尉遲鈞一指李言:“我陪李言君在此迎候新娘。”李近仁失聲道:“原來公子便是新郎官。”又歉然道:“不好意思,適才弄了公子一身土。”李言心中焦急,直接問道:“足下可曾見過一隊迎親的隊伍,其中有輛墨車?”李近仁點點頭:“嗯,適才過滻水橋時見到過。”尉遲鈞急忙叫住昆侖:“不必去了。他們就在後麵不遠處,快要到了。”

李言匆匆向李近仁道了聲“多謝”,奔上長樂坡高處。果然見前麵有塵頭揚起,一小隊車馬正迤邐行來。當先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之人正是他的堂兄李淩。

尉遲鈞性喜熱鬧,也不及細問李近仁為何半途折返長安,便直接邀請他參加晚上為新娘接風的宴會。李近仁點點頭:“正好。”尉遲鈞一愣,問道:“甚麼正好?”李近仁匆匆道:“我還有急事,回頭再說。”抱拳作別,飛身上馬。尉遲鈞叫道:“喂,近仁兄,夜禁時間就快到了!你的事還來得及辦麼?”李近仁也不作答,僅揮了揮手,便打馬離去。

過了一會兒,李淩等人行近。李淩一見李言麵,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身後裴玄靜乘坐的馬車,豎起了大拇指。李言以為堂兄誇讚新娘美麗,心中甚喜,但畢竟有外人在場,不便表露,便隻是微微一笑。又見裴玄靜已經掀起了車簾,不及與李淩多交談,急忙上前詢問一路是否辛苦,又介紹了尉遲鈞相識,大致交待今晚和明日的安排。裴玄靜微微點頭,隻答了一句:“有心了,一切任憑君等安排。”再無別話。新娘素有沉靜少言之名,李言一早已經知曉,也不以為意。倒是尉遲鈞覺得新娘的這份氣度頗為熟識,有似曾相識之感。

簡略寒暄過後,眾人立即各自上馬,趕著進城。其實此刻才是酉時,離一更時間起碼還有大半個時辰。但李言心中總壓著塊大石頭,不斷催促眾人快些趕路,直到進了通化門,才長籲了一口氣。尉遲鈞趕上來笑道:“少府,時間還早呢!你這樣子著急趕路,也不怕累壞了你的新婚夫人。”

李言回頭一看,裴玄靜正從車窗中露出了半邊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長安城。她乘坐的是傳統婚禮所用的墨車,車馬門窗一應全黑,襯托得她的麵容愈發瑩白如玉。其實早在定聘的時候,李言已經在裴家見過裴玄靜不隻一麵,此刻一望,仍然有當日初見的心驚感覺,一時胸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一股又暖又燥的熱流湧上了心頭。

隻聽見尉遲鈞又道:“少府,我命昆侖先快馬趕回親仁坊做準備,我們幾個帶著新娘子繞一趟務本坊,如何?”李言回過頭來,問道:“為何要繞道務本坊?”話一出口,便明白過來,“殿下是有意想從太學(注:長安太學位於務本坊)門前經過?”尉遲鈞笑道:“這隻是其一。如果不繞道務本坊,勢必要經過東市,此時正快要到夜更,進出那裏的人極多,車馬多有不便之處。萬一耽擱了,你我犯禁被抓進京兆府倒不打緊,難不成讓新娘子第一晚就在監獄裏度過?”李言也笑了起來,道:“還是殿下考慮得周全,繞道務本坊並不費事,就依殿下的計議。”

話音未落,便聽見有人叫道:“李淩兄,你們終於到了!”李淩回頭一看,正是三鄉驛有過一麵之緣的黃巢,急忙上前致謝。黃巢哈哈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尉遲鈞笑道:“怎麼,你不安心在勝宅中做客,又跑出來逛了。”黃巢笑道:“新逛了逛東市。”原來黃巢將信送到尉遲鈞處後,二人都是豪邁之人,一見如故,是以尉遲鈞便留黃巢在府中做客。

當下眾人互相廝見過,李言、尉遲鈞、黃巢領先而行,裴玄靜乘坐的墨車居中,李淩與牛蓬斷後。裴玄靜還是頭一次來到長安,悄悄掀開簾子打量,隻覺得眼前一切都很是新鮮,街道之寬廣,建築之雄偉,均為自己生平之未見。街道的路麵更是以白沙鋪成,據說是為了防止下雨時黃土泥濘。隻是令人奇怪的是,大街兩側的臨街建築,竟然沒有門,連一扇窗戶也沒有。忍不住問了李淩,才知道長安自唐朝立國以來,一直采取封閉的坊市體製。一個坊區便是一個單獨小城堡,四周都建有圍牆,設下大門,居民出入均須經過坊門。住戶即使臨街,也嚴禁在房屋和圍牆上開門開窗,違犯者要按照違犯皇帝敕令的罪名加以處罰。

黃巢雖早來了長安幾日,也很不喜歡這項製度,不無惋惜地歎道:“臨街卻不能觀賞街上的風景,跟錦衣夜行毫無分別,豈不是十分可惜?”頓了頓,突然豪氣幹雲地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廢除這項製度。”

這話照李言聽來,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他重重看了黃巢一眼,卻見他正興高采烈地四下打量,不禁心想:“這小子剛才說了要掉腦袋的話,還不以為意,看來不過是無心之語。”但心中有所警惕後,不願意再與黃巢並騎,便有意落後,改與墨車並行。

尉遲鈞本是於闐人,對政治又沒有任何興趣,竟然沒有任何反應,還接著黃巢的話頭道:“你別說,黃巢兄,還真有膽子大的,冒險在臨街的樓上開一扇小小的窗戶,以便觀望大街上的風景。人們稱這種小樓為‘看街樓’。不過,這種人家都是有來曆背景的,不是貴戚,就是宰相,要麼就是內臣,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不怕被禦史彈劾。”頓了頓,又道:“大中年間,凡朝中宰相,家中均有看街樓。後來李景讓上任禦史大夫,其人剛直自持,不畏權貴。宰相們久聞其名,都懼怕被上書彈劾,主動用泥封住了看街樓上的窗戶。”黃巢道:“這倒也是一件奇談。”尉遲鈞道:“你可知這李景讓是誰?”

黃巢未及回答,尉遲鈞一指後麵,“即是李言和李淩的伯父。”他本以為對方會驚愕甚至欽佩,不料黃巢心中正想著其他事,隻是淡淡“嗯”了一聲。尉遲鈞心想:“這位黃君,果然非同一般。”

一行人繞過東市,剛到務本坊東門處,突然響起了一陣鼓聲,由遠及近。片刻後,全城都響起了鼓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裴玄靜不明所以,愕然問道:“這鼓聲是要做甚麼?”李言道:“這表示就快到夜禁時間了。”

原來唐朝長安實行夜禁製度,夜鼓鼓絕,街禁行人;曉鼓鼓動,解禁通行。每天夜幕低垂以後,坊裏、東市、西市的坊門都要關閉,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門才可打開,讓居民進出。夜禁時間從一更到五更,若這個時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時打得很重,因之喪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新年(正月初一)和上元燈會(正月十五)當日及節日前兩天,朝廷才會開放夜禁,準許開放長安夜市。

裴玄靜出生後,一直跟隨致仕的祖父和母親閑居山野,祖父隻喜舞槍弄棒,母親僅好談玄論道,她於鄉裏長大,隻大約聽人提過西京長安繁華似錦、金銀如海,從未聽說甚麼夜禁。李言見她更加一頭霧水的樣子,耐心解釋道:“夜更前,長安城中會開始敲鼓,全城的人都能聽見,提醒大家快到夜禁時間了。敲四百下後,城門關閉;再敲四百下,坊門關閉。”裴玄靜奇道:“關閉了又如何?”李言答道:“城門、坊門一旦關閉,負責城防治安的金吾衛士就會紛紛湧上街頭巡邏,四處追捕犯夜禁的人。逮到了,就送去京兆府打板子。”裴玄靜還待再問,前麵尉遲鈞已經催促起來:“快點!快點!不及時趕到親仁坊,你我都要遭殃了。”

一行人總算及時趕進了親仁坊西門。黃巢四下打量了下,好奇地問道:“咦,這邊我怎麼沒來過?”尉遲鈞笑道:“你每次均走東門或南門,這是西門,當然沒有來過了。”

西門坊正王文木正守在西門聽著鼓聲,預備鼓聲一歇便按時關門。見到李言和李淩先領著一輛墨車進來,卻盡是不認識的生麵孔,料到又是去於闐王子府上做客的。正計算著要不要攔住盤問下,尉遲鈞已經進來,打了一聲招呼:“王老公!他們都是我的客人。”似乎又不願意與王文木多交談,話音未落,雙腳一夾,催馬疾行,立時擦肩而過。王文木這才反應過來,追在背後叫道:“喲,這不是王子殿下嗎?殿下今日怎麼改走西門了?”尉遲鈞恍若未聞,急急策馬向前。

黃巢知尉遲鈞素來和善可親,沒有絲毫王子的架子,對他此舉頗為納罕,拍馬追上去問道:“殿下如何不理那老公?”尉遲鈞微微一笑:“黃巢兄新來還不知情,王老公是個酒鬼,喝醉了愛罵人,是我們這親仁坊裏頭一號不能惹的人物。”一言及此,似乎想到了甚麼,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投向右首。

黃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那是一座道觀。門聯的橫梁懸掛著一塊黑色豎匾,上麵寫著“鹹宜觀”三個鎏金大字。用筆酣暢淋漓,點畫激越,粗細相間,虛實相伴,隨勢而就,章法猶如潺潺流水一貫直下。隻是黑漆剝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現出斑駁之色,顯見經曆了不少年頭的風刀霜劍,散發出一股奇特的神秘氣息。大門的兩個銅環上,尚插著兩束枯黃的茱萸,似是重陽節日的留痕。緊閉的大門兩旁,盛開著大片黃色的菊花。那黃色並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黃,仿佛經年的黃麻紙,暗暗淡淡,卻也柔柔和和,融融冶治,與古色黝然的道觀相得益彰。

隻聽得“吱呀”一聲,鹹宜觀大門突然開了。濃鬱的菊花芬芳中,一名年輕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了出來。男子約摸三十餘歲,一身便服,衣飾甚是華麗,但臉上卻滿是愁苦之色,仿佛正遭逢著甚麼傷心之事。女道士則二十歲出頭,著一身交領卻跨的碧綃道袍,佇立於薄暮當中,眉目如畫,人淡如菊,天然絕麗。黃巢一見之下,隻覺得胸口被石頭重重砸了一下,立時便呆住了。

隻聽見那男子抑鬱地道:“我走了。”言語中頗為不勝留戀之意。女道士卻隻是淡淡道:“嗯。”似乎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覺到甚麼,抬起眼簾,看到了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黃巢。一刹那間,黃巢似乎看到女道士對自己笑了一下,頓覺一種脈脈幽情,從心底深處一圈一圈地蕩漾出來。他尚在發怔,她卻已經轉身進去,重新掩上大門。

黃巢一直緊盯著女道士從視線中消失,直到大門關上,依舊有些茫然而迷離。這一切發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華服男子還站在道觀門口,幾乎要懷疑適才的佳人麗景惘然如夢。

華服男子有些悶悶不樂起來,深深歎了口氣,這才轉過身來,意外看到了尉遲鈞,遲疑了下,才勉強招呼道:“王子殿下。”聲音卻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悅耳之極,與他深沉憂慮的麵容很是不符。

尉遲鈞急忙下馬回禮:“李將軍!”黃巢不明對方身份,也跟著下了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將軍態度十分漠然,僅僅是大模大樣地朝尉遲鈞點了點頭,也不理睬黃巢,便自顧自地向西門走去。

鼓聲便在這時候停了下來,尉遲鈞急忙叫道:“李將軍,坊門已閉,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簡陋,就請去將就盤桓一晚。”李可及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前行。尉遲鈞歎了口氣,心想:“也許他有聖上欽賜的金牌,暢行無阻,不必受夜禁限製。”轉頭卻見黃巢依舊緊盯著鹹宜觀的大門,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尉遲鈞卻以為他在看鹹宜觀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寶初四明狂客賀知章所題。”黃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隻是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問道:“那剛才出來的那位煉師……”尉遲鈞道:“她就是魚玄機。”

黃巢一聽尉遲鈞言中之意,這魚玄機不僅貌美異常,還似乎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可為何自己偏偏從來沒有聽說過?又聽見尉遲鈞道:“那位李將軍就是李可及。”

“甚麼?他就是李可及?”黃巢當即大吃了一驚。他雖然長期以來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這李可及他還確確實實聽說過。

當今皇帝喜好音樂,日夜聽音樂看優戲,不知疲倦。樂工李可及善於譜寫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辭宛轉曲折,聽者忘倦,京師長安的市井商賈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為“拍彈”。由此備得皇帝寵幸,得賞賜不計其數,更於本年三月被封為左威衛將軍。左威衛將軍官階正三品,與侍中(宰相)、中書令(宰相)及吏部尚書等中樞重臣級別一樣。昔日尉遲鈞先祖於闐國王尉遲勝以一國之主身份入唐,獻名玉良馬,玄宗明皇帝極盡籠絡,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職也不過是正三品的右威衛將軍。唐朝立國後,太宗文皇帝確定朝廷文武官員六百餘名額,曾立下製度:“以官爵委任給天下賢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雜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開唐朝之先例,成為以樂工身份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確曾極力勸諫,但皇帝不予理會。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熱,是皇帝跟前最紅的人,可為何偏偏在女道觀裏出現呢?

黃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要向尉遲鈞問個明白,隻聽見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頭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來了。這樣一來,黃巢自然不便再相問,當即退讓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遲鈞,遲疑問道:“王子殿下,確如你所言,坊門已經關閉。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擾一晚?”尉遲鈞大喜過望,連連道:“方便!方便!不叨擾!李將軍大駕光臨,寒舍定要蓬壁生輝了。”微一猶豫,又說明了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場歡宴,言下之意其實是想邀請李可及也出席宴會。李可及全然不在意,隻點點頭道:“嗯。我們走吧。”急不可待地當先而去。

尉遲鈞剛要轉身,卻見鄰居侍禦史李郢正從西門方向走來,當即恍然大悟:適才李可及本來是要闖出坊門,但正好遇到了李郢。他以優伶身份得任將軍,樹大招風,朝臣、士人均是憤憤不平,現在正是處在風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寵而驕”的罪名參上一本,難保不會掀起一場倒李的大彈劾。在唐朝,禦史台掌監察和執法大權,得罪禦史台的大臣是一件後患無窮的事,禦史不但有權獨立彈事,彈劾確有犯罪證據的大臣,還可依風聞、傳說、嫌疑對百官進行彈奏,不管對方的地位和等顯赫。是以盡管李可及的官階比李郢高出許多,背後又有皇帝撐腰,但依舊有所畏懼,不得不主動避開李郢。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遲鈞多次參加宮廷宴會,知道李可及為人極謹小慎微,從來不多說話,並非傳說中那般驕橫,隻不過多受了聖人的寵幸,導致匹夫無罪、懷璧有罪了。仔細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了。

李郢尚穿著淺綠的官服,大概是剛從禦史台辦完公事回來。腰間圍著一根九銙的銀帶,表明他的官階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餘歲的樣子,麵黑須黑,一望便是個老辣的人物。據說他與宰相劉瞻私交極好,在朝中很有聲勢。不過最奇特的還是李郢的個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時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豔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堅決反對男子納妾,對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極為反感。這一態度在當時殊為罕見,李郢也被視為異類。尉遲鈞對這位鄰居素來敬而遠之,隻是微微點頭同他招呼,轉身向黃巢使了個眼色,各自牽了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懷心思,均是沉默不語。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共同之處。實際上,李可及和黃巢這兩個完全不同來曆、不同身份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個女子。就連尉遲鈞,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這些鄰居們。

親仁坊住戶不多,主要的人家隻有四戶:郭子儀的後人郭家占據了整個西北角還多;東北角則是侍禦史李郢家;東南角為尉遲鈞住處。此處原本是安祿山最得寵時,明皇帝為其在京城修築的豪宅,花費巨大,極盡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亂時,於闐國王尉遲勝將國政交給弟弟尉遲曜,自己親率五千兵馬,赴中原之難。安史之亂平後,朝廷將安宅賜給尉遲勝,改名“勝宅”。在親仁坊中,勝宅雖然規模不及郭家,卻是最為氣派。尉遲勝餘生未再返回於闐,而是娶唐朝宗室女為妻,終老於長安。尉遲鈞便是尉遲勝後人,名為於闐王子,實則在長安長大,與一般中原人無異;西南角則是鹹宜觀,為昔日玄宗明皇帝和武惠妃愛女鹹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內裏的壁畫、塑像全部為名家真跡:三門兩壁及東西走廊上的壁畫、殿上窗間真人,均為畫聖吳道子的親筆。殿前東西二神,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東頭東西二神、西頭東西壁,為吳道子和另一大師楊廷光合力所為。窗間寫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圖,為肖像畫號稱“冠絕當代”的陳閎所畫。舉遍京城道觀,薈萃如此多名家者,獨鹹宜觀一家而已。

不過,雖是一巷之隔的鄰居,這四大戶之間卻從無往來。郭家先祖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史稱對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為功高蓋主而倍受猜忌。郭子儀為了避嫌,立下家規:凡郭氏子孫,不得私下與王侯將相大臣往來。百年來,郭家均嚴奉祖先嚴訓,絕不輕易與人相交。此為眾所周知之事。李郢為人剛直沉鬱,不苟言笑,上朝隻談國事,下朝後清廉自守,與隻喜好飲酒宴飲的尉遲鈞作風有天壤之別,當然也不會有往來。鹹宜觀為清淨之地,尉遲鈞曆來敬慕,不過自從魚玄機入主鹹宜觀後,情況大有不同。對這位一度名噪京師的奇女子,尉遲鈞總感到她除了美貌及傳說中的詩才出眾外,還有一層蔭霾籠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他於闐家鄉昆侖山上的茫茫迷霧一樣,神秘莫測。

到達勝宅時,李言一行早已經到了,李淩正指揮牛蓬和車者萬乘將幾口箱子一一搬下車,那裏麵裝著新娘的嫁妝和隨身衣物等。

裴玄靜剛剛下了馬車,靜靜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舊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為秋涼的緣故,又在外麵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領和袖口鑲拚著紅色的綾錦,莊重又不失嫵媚。她沒有盤時下女子流行的高髻,隻是如同道士般將頭發高高綰起,用一支銀釵插住,可能是為了旅途方便,倒也顯得簡練而清秀。尉遲鈞上前與裴玄靜正式打過招呼,又引見了黃巢和李可及。裴玄靜始終不發一言,隻以微笑見禮。

尉遲鈞的侍婢蘇幕、甘棠聽到聲音,趕出來迎接主人。二女均隻是二十歲出頭,容顏姣麗,梳著時下長安流行的高髻,額頭上還用朱砂描著斑紅的花佃。蘇幕頭上戴了一大朵黃菊花,妍麗多姿,正應時節。甘棠的發端則插著支步搖,一步一搖,更見嫵媚妖嬈。

牛蓬一眼瞥見那步搖上麵的垂珠來回晃動,垂珠旁的如花容顏更是仿佛畫中人一樣,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記了自己手中還搬著一口箱子。他腳下正要上台階,這一走神,立時一滑,趔趄中,懷抱中的箱子脫手而出,摔在了台階之下。

李言和尉遲鈞見狀急忙趕過來,生怕摔壞了甚麼東西。但見那箱子甚是結實,又剛巧摔在台階下的泥麵上,並無損傷,不過箱蓋摔開,幾本書冊和一尊塑像滾落了出來。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腳亂地將東西重新裝回箱子。尉遲鈞好奇地撿起那尊長不過尺的銀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薩,束著高髻,頭戴蔓冠,下著羊腸大裙,雙手捧著荷葉型托盤,左腳彎曲,右腿跪於蓮花座上,發象極為莊嚴。

尉遲鈞問道:“呀,這尊銀菩薩是從哪裏得來的?”語氣中充滿了驚訝。李言素知老友不愛珠寶器物,但他既有於闐王子的身份,自然閱物無數,能令他如此動容者,料到絕非凡物,不自覺將征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靜已經悄然走了過來,低聲道:“這是家母心愛之物。”

尉遲鈞搖頭道:“這是尊捧真身銀菩薩,決非中原之物……”此時天光已暗,他又將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細察看蓮花座上的花紋。一旁的蘇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讓客人們在門外賞月麼?”尉遲鈞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禮了,實在該打!我們進去再說。”轉向裴玄靜問道:“娘子若不見怪,能否將這尊銀菩薩借我一觀?”裴玄靜微笑道:“殿下請便。”

尉遲鈞十分喜歡她的嫻靜有禮,致謝後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問蘇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嗎?”蘇幕答道:“韋保衡韋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經到了,正在花廳等候。”尉遲鈞心中奇怪:“李近仁適才匆忙離開,似乎有要事,怎麼這麼快就已經到了?”轉念心下釋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來不及辦事,所以幹脆直接來了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