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毫無預兆,但卻紛紛揚揚地下了個沒完沒了。轉眼間,地上就鋪起了尺深厚雪,展目遠眺,廣袤的草原大地上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銀色世界。
凝視著身前鼻息沉沉的男人,塔娜心中百轉千回,仍是無法做出決斷。無數次地看向地下的長刀,她隻需提起那刀,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結束他的性命,便可得報大仇,便能坦然麵對九泉之下的阿爸和族人。
可是……可是……
她緊咬著雙唇,猛地把眸光自長刀上調開,她真的無法下手啊!
她的眼忍不住又回到斛律桀的身上,在那段長長的奔馳中,她刻意地讓自己去忽略他。當她看到這間立在茫茫雪原中的小屋時,她才發現他早已昏迷過去。可就算是昏迷中,他的手臂仍固執地緊摟住她的腰不放,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好不容易掰開他的手臂。
她的眼看向他腰側那道深深的刀痕,那原本該是她身上的傷,卻被他承接了去。原來,在他的心裏,她並不是無足輕重的!可是,那又如何,橫在他們麵前的巨石仍然存在,並不會因此而移動分毫。
她的視線貪戀地在他的臉上流連,她永遠不會對他訴說,當她下令開堤放水的那一刻,她的心有多痛;就如她也不會告訴他,當在戰場上看到他仍還活著之時,胸中那滿溢著的快要爆炸了的喜悅又有多深;她更不會讓他知道,她之所以衝下戰場,原本就是求死來的。因為自下達完命令的那一刻起、在她以為他必然死去的那一刻起,她突然覺得死亡竟也是件幸福的事。至少,在另一個世界中,所有的恩怨情仇該能一筆勾銷,他們也不會再是無法相容的仇敵。
可是,此時他們卻都還活著!
活著就代表所有的一切都還未曾結束;活著還代表著他仍是她的仇人;活著更代表著無休無止的愛與恨的煎熬……
是的,她承認,她愛他。她甚至不知道這愛是何時開始的,是自初相遇時,他擄她上馬?是兩人之間無數次的鬥智鬥力?還是那些他對她無盡溫存的日子……
一切都亂了嗬!她竟如此深深地愛上了這世界上最不該愛的人,她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去麵對那些已死去的親人?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剖析過自己的內心,她總是在逃避,在每次快要接觸到真相的時候快速地逃開。然後躲在自己厚厚的、以仇恨織成的殼裏……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肩,此時的天氣很冷,可源自心頭的比屋外冰雪更冷的嚴寒卻幾乎要把她整個人凍僵了……
她遠遠地坐在一側,在這狹小的屋內,她盡量讓自己遠離他。凝視著對麵鼻息深重的男人,她的心中百轉千回,終至累極,恍惚地睡去……
斛律桀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他的心一沉,不顧疼痛地支起身子。在觸及到對麵靠在牆上熟睡著的人時,緊張的神經鬆馳了下來,他以為,他又要失去她了。
看著瑟縮著的單薄人兒,他的眉不悅地皺起。一撐身子,他想要站起來,但腰側的傷痛得他忍不住悶哼出聲。他低咒一聲,不相信這小小的傷竟會讓他動彈不得,蹙起眉,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他終於撐起身子。低低地喘息了會兒,他慢慢地移動著,當終於移到瑟縮的人兒身邊時,他的臉上已是蒼白如紙,滿身的汗水了。
再度低低地喘息了會,他抬手取下身上厚厚的皮裘覆上她的肩。
塔娜一驚,立刻睜開眼來。她輾轉反側了一夜,這才剛剛合眼,可夢裏仍是迷亂的夢境。
“吵醒你啦!”低沉而虛弱的聲音讓她從呆愣中回過神來。
“你……”她愣愣地瞪著身旁的人,不明白原本隔著一段距離的兩人何時靠得如此之近了。
像是明了她的心中所想,他不悅而霸道地說道:“我說過,從此以後,你休想再擺脫我。”
塔娜冷冷地撇開頭,“現在的你又有何能力來控製住我,我甚至可以輕易地取了你的性命。”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她的頭被強迫地扳了回來麵對他。
“你真的想要殺了我?”斛律桀直直地看著她,臉色蒼白,眼神卻無比的認真。
塔娜怔怔地盯著他,她不該殺他嗎?他殺害她所有的親人與朋友;他毀去她的家園,讓她流離失所;他肆意地奪走她的清白,給予她最深重的侮辱;其其格因為他而要殺了她,而自己一手所救的、視為姐妹的巴雅爾也因為他而對自己見死不救;他害得她九死一生,害得她一顆心為他撕扯崩裂。她難道不該殺他嗎?難道還要讓他害得自己無顏去麵對九泉之下的族人嗎?不,她當然該殺了他,她有一千個、一萬個殺他的理由。殺了眼前的男人,這是一直以來支撐她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可是,為什麼,她卻會猶豫了呢?在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麵前,她竟然在猶豫?錯失了眼前的這一個機會,她將不會再有任何機會去報此深仇大恨,她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她的眼神移向地下的長刀,她隻需拿起刀,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取了眼前這狂肆霸道、暴烈殘酷的男人的性命。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在此之後,你不會有任何機會殺我。”斛律桀緊緊地盯住她的眼,他在賭,賭她眼中那不容錯辯的情意,賭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斛律桀的話清晰地傳入耳中,塔娜緊緊地盯著地下的長刀,心中有如數千匹馬在奔騰、嘶吼,隻覺思緒一片混亂,嘴唇被她咬得鮮血淋漓,仍是毫無所覺。
斛律桀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想要撫向她唇瓣的手,他要她自己想清楚該怎麼做,他不想用自己的強勢去影響她,這是他第一次為了一個人而放棄自己的堅持,隻是為了不想她在日後的生命中再有絲毫的痛苦。可是,該死的,看著她嘴角流淌下的鮮血,他卻覺得心好痛、好痛……
“我們之間的愛能讓你放棄仇恨嗎?”他忍無可忍地開口,不想讓她再繼續折磨自己的嘴唇。
“愛?”塔娜驀地抬頭,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不,我們之間沒有愛,隻有恨!”她拚命地搖頭,反駁別人的同時也在說服自己。
“你何苦再欺騙自己!”斛律桀柔聲地道。
塔娜一怔,停止了幾近歇斯底裏地嘶吼。
“就算真的有愛又如何?”她的眼眸中一片冷寂,“那愛如何能抵消得了你加諸於我身上的恨?如何能消融得了我所有族人無辜流淌的鮮血?”
斛律桀閉目。是,仍是這該死的仇恨橫亙在他們中間,“你能嚐試著遺忘嗎?”他的聲音嘶啞,有著無可奈何,有著從未有過的軟弱。
“遺忘?”塔娜冷冷地笑,“你和你的族人之所以大敗,完全是中了我所設的計策。”她滿麵譏諷地看著他,“想想你那些族人的鮮血,那是因為我,因為我!他們才喪失了性命,你能遺忘嗎?你和害死他們的敵人在一起,你不會心中有愧嗎?”
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說出真相,她不要愛,她要恨,她要斛律桀的恨來加強自己一直以來的信念。她這樣的人早就沒有資格談愛了,是滿心滿眼的恨意才支撐她活至現在的,現在卻來和她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