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不。起。恨。意。”
【叁】
“是你……媽媽?”單影木訥地重複著男生的話。
“唔。但不是親生的。”
單影不由得一凜,過半天才喃喃低語道:“是……這樣啊。”腦海中飛速掠過一大串和顧鳶無關的畫麵,父親咆哮的模樣,母親醉酒後昏睡在沙發邊的模樣,滿地破碎的碗碟,整個家無處不在的仇恨與敵意……
答案多半也是相似的。女生自作聰明地體悟:“是第三者吧?”
單是養母絕不可能冷漠到這地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曾經傷害過誰的家庭。可顧鳶聽了女生的揣測反倒笑起來,雖然那笑事後想來怎麼都是苦澀的。
單影在顧鳶開口的瞬間又再度陷入錯愕。
“第三者麼?”男生笑著說,“她不是的。我生母才是。”
“十九年前。新婚不久的父親被派往伊拉克工作,卻與一個當地的女孩相愛,那就是我的生母。戰火不休的一個平常下午,父親不幸卷入一場襲擊,翻了車又受了傷,住在附近的母親把他拖進屋裏為他簡單包紮處理傷口,於是他們相遇了,當時父親二十四歲,我的生母十九歲,我沒有見過她任何照片,隻能憑想象,大概就是和新聞裏那些總與‘戰爭’二字相連的女子一樣吧。”
“蒙著黑色麵紗?”
“唔。我想也是。母親懷上我之後,父親向留在中國的原配妻子——就是我的養母——提出離婚。我能夠理解,她一定很傷心。”男生將手插進褲子口袋垂下眼瞼,語調降低一些,“所以,她這樣對我,我全都能夠理解。”
“後來呢?還是沒有離婚麼?”
“因為我降生後一個月,生母就死於戰爭。”
“……”
“幾近荒誕的戲劇性往事,不是麼?一旦我開始追究很快就能旁敲側擊找到真相。那些當年的旁觀者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態——憐憫、惋惜,或者幸災樂禍——對我欲言又止,但隻要認真拚湊那些破碎的證詞,了解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甚至,並不需要找當事人求證,他們的動作神情就足以驗證這推論。”
不可否認,顧鳶的理解力的確過人。
單影覺得有什麼沉重壓抑的東西淤積在胸口,堵得她說不出話。
黑色的雲層在道路直指的前方不斷下沉。
泛黃的書信,或者貫穿了十幾年仍未散盡的流言,即使時光早已流逝,也總有些東西與過去相連。
探求得來的真相讓人無法釋懷,終於將內心矛盾的“母親”和一廂情願的“兒子”鍛鑄成一二象限等軸雙曲線的兩支,名義上無限接近,內核卻漸行漸遠。他們站在人行道上相距一米有餘,彬彬有禮,一個說“您回國了”,另一個說“請多保重”。
單影並不是第一次感到顧鳶和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之前的任何一次也沒有這次感覺強烈。
就像男生自嘲的那樣——
“幾近荒誕的戲劇性往事”,事關戰爭與死亡。
在女生自以為很糟糕很倒黴的個人世界裏,那樣的事大概真的隻能從新聞聯播最後那幾分鍾裏一晃而過,可它們卻猶如從漫長而遙遠的時光裏發出的射線,千絲萬縷貫穿在男生的生命裏,溶解在他的心跳中,沉澱在他的脈搏間,不僅改變了過往還改變著現在,像個詛咒,卻比詛咒更真實。
單影第一次感到,也許平凡是一種幸福。
自己的平凡空間裏,沒有異國的早逝的生母,也沒有高貴的冷漠的養母,從頭到尾就隻有這麼一個無論多麼不滿意也無法退換的媽媽,她會在看見你丟人的成績單時暴跳如雷,會在你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扭頭關心股票,可是當你坐在飯桌旁等她偶爾下廚默默觀察她忙碌的背影時,你也許會想,她在這裏,她活在這裏,她是我媽媽,多麼好。
如果我擁有幸福卻毫無覺察,那麼幸福就不複存在。
如果我能夠心懷感激地麵對一切不幸福,那麼,那又是另一種幸福了。
“我是這麼想的。”單影先顧鳶兩步跳下樓梯。
男生的目光輕描淡寫地掃過女生轉過來的臉頰,“你最近挺愛說些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