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的柳
但凡熟悉的事物,很容易為我們忽視;但凡身邊的事物,往往還未被我們珍惜。多年後,每每踏上這個村子的土地,我的嘴邊總會湧出這樣的語句——待我走出村子,讀過些書本,增長幾歲年齡後,我便漸漸地知道,這個生我養我的僻靜村子並不孤單,它與一個個村子,像星星樣撒落在冀中大地,構成平原獨具的景致。
我堅信,在時間裏,沿著村頭那些柳樹的足跡往上探尋,總能找到它與各種柳的彙合處。這樣的感覺最初是由《詩經》的文字打開,以後便日漸清晰起來。我很是感念這部書,是它讓我孤寂的心得以安穩,讓我漂泊的思緒有了依靠。多年來,我一直在翻閱它,與它對語。我總能在閱讀裏看到祖先勞作的身影,傾聽到他們交流的語言。我走近了他們,也漸漸地認清了自我。翻看曆史的書頁,我們都是有些來頭的,會為此而自足自信。我首先想到了早於村子生存在這裏的柳,多少年來,柳,始終忠誠地圍繞著村子。我想沿著柳的走向逆行,感知從前我們共同的時光。
盡管處在冀中平原上,說來,以前我們這個村子也算的偏僻的。人們去八裏外的鎮子上,要七拐八轉,還要繞過一條很寬的渠,這渠無水或者冬天還好,而一有水波漂蕩,就得繞上更遠的道了。最艱難的還是村上的路,這裏處於永定河故道流域,據說從前是泄洪區,上遊連年的泥沙夾帶的河水衝淤,一年年將沙土都彙集在這裏,層層疊疊,使這裏原本多為澱塘水草的地勢逐漸被墊高連片了。故而這裏都是很窄很軟的沙土路,步行得費些腳力,騎車時輪子又會讓厚厚淤積的沙土糾纏不休地絆著不肯前行。也因於這些,幼年的我很少走出村子的。常常地,我總是沿著村子周圍的柳樹走下去,我喜歡久久地仰望著柳樹的樹尖發呆的狀態。自然,對於一個抱有激越幻想的孩子,這其中也有著許多無奈的。我感覺村子幾近孤島,我無法知曉外麵的世界,隻能用不太真切的想象來作填充,外麵的一切,對我來說很是充滿魅力。更多的時候,我會抬起頭,看那柳樹樹梢與藍天白雲交接處,樹葉的碧綠與天空的湛藍得到很好的交融,這該是給予一個孩子最好的引領想象的方式。一度裏,我也是怨憤這些柳樹的,我責問它們為什麼要長在這樣偏遠的土地上,一如我的不太長遠的腳步,在隨處的小路上走著,悄然無聲。
走出村子多年後,在歲月裏,在經曆中,我漸漸感覺了村莊的魅力。那天,我回家鄉,看望至今還堅持生活於那片土地的父母。未進村子,遠遠地我就見到了忠守村口的幾棵柳樹。我趕緊停下車,在妻孩的疑慮中走了過去,我要在這裏停留一會兒。此時,村子裏是寂靜的,我沿著柳樹走下去,踩在鬆軟泥土上的腳步發出窸窣的聲音,這聲音隻有我與土地能夠聽到。還有的,就是我的心跳,它在撞擊我的不泯情懷。在歲月的磨礪下,柳樹終究是有些蒼老了,有的樹皮斑駁,有的樹幹出現了黑黢黢的大洞,就有鳥兒出入。然而,總有一些嫩枝吐綠,即使那看似樹幹幹枯的樹,也依然有幾枝柳條綻出青翠的葉子。有葉萌生綠意,樹便不朽。它們依然隨春萌綠,隨秋飄葉,它依然那樣忠守著季節。
其實,讓歲月洗淋著的又何止是柳樹,自然還有我。我一步一步地走在樹邊,真的還能聽到往日兒時的笑聲嗎?有,依稀是那淡化了的時日;無,則是逝去了便已不同的身影。
就是這樣的村子,也有不安靜的時候,有對於樹木生長的擾亂。記得當年村上為迎合上邊倡導的運動,便大砍亂罰樹木,說是向林子要口糧。一時裏一些人紛紛拿起了斧頭,寒光閃閃地揮舞著砍向柳樹的根部,久遠的“坎坎伐檀”聲已再不是悅耳的號子,驚擾的是人們多年的生活秩序與依賴,他們歎息著,望著柳樹被剝開的部位木屑飛舞,留著血痕。慶幸的是,它的根脈沒斷,這就是不息的生命形式。村子也如它身邊的柳感知著時世的變化,待消停些了,人們看到,它們在渠埂處,在小路邊依舊存活著,便有了今天依然的柳樹鬱鬱滴翠。
有泥土的地方就會有繁盛,就會有生生不息的人群。小村不寂寞,我們會在《詩經》裏找到它的根脈,延傳至今的柳依然生長在村邊。在季節裏,柳是翠綠的,應和著“有菀者柳”的柔媚;也如《古詩十九首》的柳鬱鬱在園中,又鮮活地應和著唐代賀知章的詩句,才見春光便“萬條垂下綠絲絛”。自然,村子也是有故事的,它也如《詩經》裏那采薇的女子,懂得抒發著繾綣情思。村子上若有個後生走出去,將要離開村子,尋找外麵的世界,一準會牽動哪個女子的心弦,她會站在村頭,久久地沉默與凝望,雙手撫弄著柳枝,演繹著“楊柳依依”的一幕,表達著那份纏綿情意。自然,她最會記得柳該契合著“留”字的音節。
眼下,春光又應者時令如約來到,它遍布廣袤大地,無聲無息就浸染了一地春色。我的心早已回到村子,想去看看春天的柳,感受它裝扮的村景。
冬天看柳
一個地方的代表性符號,除了建築樣式,人的聲音、裝束,如果再找一條的話,當是植被。
那次,是在冬天,我到緊鄰北回歸線的雲南蒙自。一落腳,目光便被這南國風情迷亂,諸多樹種、花的色彩繽紛、煦風暖陽,讓我領教了什麼是四季如春。在一泓潭水邊,我還看見了幾棵柳樹,這唯一的能夠在北方見到的樹讓我感覺那樣親近。帶著“疑是一步到北國”的心情,趕緊湊上前,仔細打量起來。
待看後,感覺未免有些失落。許是從北方移來不久,或是這裏的水土本不適宜它的生長,這幾棵柳樹,枝幹枯黑,尤其葉子,一眼望去,稀疏發黃的樣子。
北方的柳樹卻不這樣的。即使該落葉了,北方的柳樹也不做此種表現。深秋時節,各種樹木落葉蕭蕭,柳樹屬於較晚落葉的那種,像是目送,又像是努力地試探下冬的寒意,此時,它的葉子倒是分外碧透了些,葉麵發出油彩的光澤。隻要近前觀看,一片葉子就能讓人駐足大半個時辰,你可以和它久久對語,絲絲涼意的微風拂動下,它依然擺動著,以自己的風姿,呈現出風的姿態。
冬天的柳樹更是不該錯過看的。待幾場寒冷的風過後,柳葉才逐漸落光。誰道柳枝不妖嬈,卻看罡風正起時。幾片委頓樹下的葉子,依然保持著尖細的形狀,不縮不缺,走在上麵,泛起窸窣聲。此時,它們在期待一場雪的來臨,那時,它們會在這片潔白裏掩進自身,零落成泥,嗬護在樹的根部。
曾幾何時,我在冬天很是可憐它,視它為嬌柔的生命。天色空濛,冰天鎖國時,鳥兒都會斂跡。走進一棵柳樹,看它竟還披掛著一層冰淩,原本細長的絲絛,像是要被這惱人的寒冷吞沒了。好幾次,我將信將疑地折斷枝條,它發出了脆響,折斷處枯黃得不見一點生機。這樣做的又何止我,總有一些人,手過處,折斷了它,似乎是忘記了它的存在,如圍欄院牆的柵欄樣,將枝條扔的到處都是。殊不知,這樣做的結果換來的都是悔意或驚詫。他們會發現,來年春天,那折斷處,看似枯黃的柳枝又萌出了新芽。
過去,我曾在地裏看見過大蔥在天寒地凍之後,依然早早萌綠的情景,可那畢竟是植物。樹木纖細若柳樹者,我卻是還沒有見過,誰能如它那樣透徹地沐浴寒霜,又會平靜地等待一個新的季節的來臨?如果做個類比,我們很快會想到螞蟻。這小小的精靈能搬動大於自己1700倍的物體,靠的是敢於負重的精神。柳樹何嚐不是,以細小的枝條抵禦著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溫,自立於一片奇寒中,這樣的創舉,無疑打造了樹中的一冠。我看到一位丹青妙手經常在冬天走到它的跟前,那樣用心地描摹,勾勒,一片迷蒙下,唯有這棵樹著上了暖色,有一幅畫他命名為《冬的心》。
也難怪那幾棵蒙自的柳樹顯得枯黃的樣子。移植者本為好意,讓它遷居在溫暖的土地上,他一準隻看到柳樹嬌柔的外表。熟不知內斂品質的事物都是不事張揚的,當我們貼近,再傾聽時,便感覺一如這棵柳樹,更像個哲學命題。
不要忽略冬天的柳樹,在傾聽和凝視中,它就充實了你的思想。
擰支柳笛聽春天
在大平原上,站在任何的一處,當你的鼻子不再被風吹得通紅時,你感覺四周有柔和的風拂過,它暖暖地撫著你的麵頰,你的濃密的頭發,你的按捺不住的衣擺,這時,無論你怎麼走,你都宛若一位王子,端坐在季節的中央,這一切都在昭示,春天已款款到來了。
感知春天,可不能在城市裏窩著,隻是站在陽台上做著遠遠地眺望,那樣的春天還不真切。你一定要走向田野,腳踩在才開凍很是鬆軟的泥土上,這時的小草還沒有出來呢,它在等待一場春雨的澆淋。再細看時,地裏幾片野菜躍躍欲試地已冒著尚有幾分嬌嫩的新芽。
對於春天的體味,每個人有著各自的方式。有的去爬山,待肌膚活動得熱出汗時,將穿的厚厚的衣服一件件脫下;有人去踏青,約上三兩個夥伴,沐浴著充足的陽光,談天說地,不覺中就消受了春天的好時光。而馮驥才先生卻有自己的方式,他總是早早地探到春天的腳步,早到“冬天猶存的天地裏”,在他以為,隻要“把凍紅的鼻子伸進這寒冷的空氣中”來聞,就能感覺春天要來了。讀來真是讓人有所啟悟,在他,春天就要突出一個“早”字,得自己去探知,晚了,大家都是一通地喊著,那就不是你能夠好好品味的春天了。
就我而言,春天一定少不了要掐上一支柳笛的。這麼多年,從小至大,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城裏,我都會選個閑暇,找一處田野的路邊做上支短笛吹上幾聲的。春天來的鋪天蓋地,無所不至,占有少了吧,覺得有些不足,蜻蜓點水一般;多了,又幾近奢侈,全沒了那份期待時的愛惜。我以為,春天最為精妙處,都在柳笛的吹響裏了。
我的喜愛柳笛,總是有著小時候二叔的影子。那時,二叔是個車把式,春天時,放學後我好像總會在風中探測到他得位置一樣,他是在村西,還是村東的,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找到他時,我會坐在他趕著的拉糞肥的馬車上,一路地哼著平原上流行的小曲。路過大柳樹時,他會站在車上,高高地去扯下一個柳條,那柳條葉子才長沒長,柔柔的,擺動在他手上,他幾擰之後,再把一端的外皮用指甲掐掉,把口按扁些,放在嘴裏一吹,就有嚕嚕的聲音響起了。這時,我覺得人們都在看著我,我也覺得大平原的寂靜裏,終於有了旋律出現。柳笛的嫩,笛聲的柔,顯得那樣地和諧。接著,我就央求著,要二叔多給我做幾支,二叔摸摸我的腦袋,說出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可別那麼貪啊,這笛子一支足夠,一支足夠。我定定地看著他,以至於多少年後老覺得他的話挺耐人尋味的呢。
後來,一直很喜歡齊白石的那幅畫《蛙聲十裏處山泉》,看那山澗的亂石中瀉出一道清泉,幾隻蝌蚪在泉水中活潑地暢遊,隨水而動,順溪而下,似乎讓人聽到了不盡的蛙聲。真是富於韻味。在他看來,什麼事,都要學會“留白”,太滿了,就味道全無。藝術是這樣,生活又何嚐不是。
春風吹拂著臉龐,我感覺耳邊隱隱聽到了二叔擰出的柳笛的聲音。
火炬樹的美麗
世上大凡紅色的,都顯得嬌貴,我想不起這是從哪得出的結論了。也有不多的例外,比如火炬樹。
早晨走出去,忽然感覺秋真格的來了。太陽再也沒有了夏日那樣的盡情揮灑,行人不必再在路途上極力尋一處樹蔭的遮蔽了,你盡可以隨處地走,隨處地溜。滿目是秋天的黃,有的早早褪去顏色,讓人一葉知秋。這時,最豔的要數火炬樹了。
我老覺得叫“火炬樹”更像個學名,至於它的乳名已無從查找。它到不在乎這些。印象中平原上看到它是這些年來的事。即使見到,最初也把它當做臭椿樹一樣,行色匆匆的我們很難發覺它的獨到。也難怪,它們長得確實從樹幹到葉子都太像了,這樣的印象就顯得表麵。在經過“去偽存真”的過程後,才發現火炬樹真的是頗具特色的。
在我的心目中,它應該屬於嬌貴的那種樹木。其實不然。待葉子長出後不久,就有像蒲棒一樣的火炬在枝杈間長出來了。它鮮紅,又有些紫色,是那樣的濃鬱,讓人看不透的那種,點綴在路邊,嬌豔而不矯情,委婉而不纏綿,可親近而又不媚俗,始終保持著自足自立的姿態。再看它的生長環境,就不得不對它刮目相看了。它多長在沙地裏,荒坡上,鹽灘中,任意的一抔泥土就會保證它的生長。它枝幹嬌柔,也許永遠長不成參天大樹;它不枝不蔓,樹幹光滑,算是做足了生存的文章。
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它也會在地下生成許多根係,無需人的栽植,無需澆水,隻一兩年時間,就有很多的根係在地裏萌蘖,鑽出地皮,探向著陽光,萌出幾許綠色了。這樣的不擇泥土,不許不需栽植,往往屬於草類,屬於灌木,而火炬樹就具備了這樣的品質。
何止這些。一些葉子才見秋的影子,便早早地褪去了綠色,顯出黯然的黃來。火炬樹卻不。在這秋天,它的葉子很快地就萌出耀眼的紅來了,讓一些在秋天心情萎靡的人感到秋天的炫目,努力地走近它,好讓自己的心靈得到鍍染。以前,人們在秋天走進大山看楓葉,那種楓葉的紅真的和火炬樹比起來,就顯得“稍遜風騷”了。其實,隻有真正貼近它的人,才會懂得,火炬樹無心在萬樹叢中爭奇鬥豔,它隻想把持好自己的本色。無論什麼人,在走近它時,隻要靜下心來,諦聽它的語言,都會感到它是以一種樸實的姿態靜默著。是哪位詩人寫過這樣的句子呢——保持好自己的品行,就是抒發的最閃光的詞句。卻是如此。
綠村莊
今年,感覺平原的冬天來得晚,來得軟。記得我小時候,才臨著節令,母親就會抬眼望望天空,嘴裏說念著熟絡的農諺:立冬不起菜,凍了你莫怪。母親上學讀到高小,那時算是高學曆了,她說話時將“別”字讀成“莫”,是在努力地用些文詞。
“解落三秋葉”的風,依然沒有顯出勁拔的腳力。時已立冬,四處望去,樹林裏高掛的早已變黃的樹葉還嶄亮著,遲遲不肯落下;向陽處,還有許多的樹葉萌動著一年不肯落幕的綠。接連下了兩場小雨,窸窸窣窣的,把田野從上到下就已濡濕,卻隻那麼薄薄的一層,並不見樹上有雨水滴下。村子裏的人們也並不擔心淋濕,不需雨具,盡可放開腳步走出院子,走向地頭。冬的感覺不足,倒是秋意濃烈了幾許,越發顯出了層次。
我在家鄉的村口走著,這裏有依然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父母。他們所住的房前就是一小塊自家的責任田,早幾年,父親栽上了幾排楊樹,而今已現出挺拔的姿態了。在家鄉,最常見的就是楊樹,它易活、愛長,枝幹又光滑直挺,一直是家鄉人的植樹首選。隨著我家的樹林連接蔓延著的,就是村上人大片的林子了,前前後後,把村莊包裹了個嚴實。這些樹木連片連塊,陣陣微風過處,更顯出了樹林多年守著村子的那份靜謐。在這寂靜裏,我久久靜立著,感覺想象越發激越了。那些小蟲,它們吱吱啾啾的鳴叫呢?它們一準早早掩身地下,做起了夢。小蟲的夢一定是綠色的,它們在期待下一個盎然的季節。在這初冬的林間,我看到有望秋的葉子早落了一地,然而,由於天氣的溫和,葉子並不像以前那樣,接著就鋪滿了。此時,樹上樹下都是葉子,落下的沒落下的。落在地下的已靜守在樹根下,而後又積了一層,算是找到它的歸宿。樹上豔豔的黃葉,遇有微風便會擺動招展了。
我曾多次到別處看秋葉,而在家鄉,駐足村頭,我的心情便少了那份悠然,多了份傾聽。我的成長,鄉親的終年勞作,時刻在眼前映現。
我的村子和樹有著不解之緣。以前,我們這個村叫做“葉家行子”,一個很通俗的和樹木相關的名字。這裏原本是一戶葉姓人家的樹林,早先三兩戶人家看守林場,而後定居下來,隨著人群的聚集,便是形成了散居的村落。平原上的村子多是這樣所成,不用選擇地勢、地形,隨便一個地方的棲居,不久就會成為一個村莊,以這種拓展方式沿襲了村莊的演進脈絡。
村上人愛樹,視樹為依賴的根,由此可見一斑。如今遍鋪的任其自生自滅的樹葉,在我小時候,可是用來燒火做飯的稀罕物。那時,用柴禾燒火做飯是唯一的選擇,沒有其它的替代。一到秋天,勤快的人每天都會背個樹條編織的大筐,手拿一把鐵絲筢子,到溝邊地頭不停地摟著,將稀落的樹葉和雜草爛柴裝滿筐裏。村南有一大片臘樹林子,每年秋後的集中摟樹葉,儼然村上人的獨有節日了。由於林間樹木長勢不同,再加上風吹雨積,樹葉已是聚積著了。一大早,隊長叫齊各家來到地頭,在做好的一把鬮裏,每家抽上一個,算是一種公平。而後,摟葉的,裝筐的,往家運的,各家都是一通的忙活。誰家去晚了,丟點差點就隻能幹著急,認吃虧了。這就是生活,就是身邊實實在在的日子。
我們村子也經曆了關於樹林的變遷,走過一段彎路。我小時候,那時還是生產隊,村子周圍長滿各式各樣的樹,榆樹、桑樹、槐樹、柳樹、臘幹,有的已是古木參天。大大小小,把村子打扮得古樸自然。一到春天,花的紅、葉的綠、鳥的叫,遮蔽了小村莊,讓鄰村人都好生豔羨。後來,上麵來了道指令,要求村上把樹砍了,挖了,說是向林子要口糧。一時間,村上人忍著苦楚,隨隊長喊著“戰天鬥地”的口號,高舉著鐵鍁、斧頭,不消幾日就把全村的樹木伐了個精光。然而,即使這樣,那年月,村上人忙活一年,還是掙不上吃的。人們在付出慘痛代價後,漸漸醒悟,這原本就不是樹木繁盛的罪過。人言,一葉知秋,沒有樹林的村子,一臨秋天就早早地裸露了土地,人們在空曠中瑟縮地走過,感受著早早到來的寒意。
綠色總是那樣招惹著村上人。這些年,各級都在提倡綠色,世代依樹而居的村上人,便分外來了興致,他們學會了說些“低碳、負離子、氧吧”之類的新名詞,在村前村後、渠溝坎坡,就見縫插針種滿了樹。很快地,就現出這樹木合抱、綠蔭環繞的村莊了。誰從林邊走過,隻需聽從三聲兩聲雞鳴犬吠的指引,駐足細瞧,便會覓條林中小徑,輕輕地走過去,走向這隱匿林間的村莊,好探個新奇。
是誰說過呢:沒有誰能逃離,成為不入風景的觀賞者。世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村裏人更懂得堅守,懂得這裏的一切都和他們的生活相伴相隨,不舍不棄。他們熱愛著綠,培育著綠。在這寂靜的初冬,他們在靜思,一個季節的來臨,就意味著新的積蓄與期待。
一條水渠鍍染了我的生活
幼時,一度裏,我很希望村邊有條河的。然而,它不是。它是一條渠,盡管屬於一條很大的水渠,可畢竟是一條像河而不是河的渠。平原上河多,大大小小像血管樣交叉縱橫,加之天上的雨,地下的水,滋養著一方水土。
沒有出過遠門的我,幼時多少年裏,都沒見過像模像樣的河流。每每讀課文時,讀到寫河的句子,讀到“澄澈、彎曲、浪花”這樣的字眼,我內心的新奇就被想象填充著,我總在想,外麵的河流有多寬,會流向哪裏,那應該是很透澈的水。
鄰家有個從二十裏地的水鄉東澱新嫁過來的嬸嬸,我特喜歡聽她操一口味道很濃的水鄉話語。她說“那兒”要說成“哈個”,說“幹什麼”要說成“幹莫”,聽來水靈靈的,有股小魚味,很是有趣。見外確是好奇,她更是滔滔不絕了,告訴我,她們那地方喝水都是坐在船頭,用瓢在船邊舀上一下,就能喝到清涼的水了。她說得很平和,我聽得很專注。然而,我生活的環境中畢竟沒有這樣的河流。
我家坐落在村子的最北邊,有一條東西貫穿的水渠,就在我家房後,不過200米遠。自我懂事時,它就在那裏了,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它有沒有名稱,大人們也沒有叫上來的。小夥伴相約時,我們會說,去大渠玩耍啊,就都明白的。以至以後的多少年,一聽到別人說起“渠”字,我立馬就會想到家鄉那條水渠,好像大渠就是我身後這個渠的符號,改不了。
一年裏,它大部分時間是幹涸的,總是裸露著渠底。水滲下去後,留下了一層細細的沙土,偶爾有幾個田螺的殼被晾曬在那裏,一動不動,田螺早幹死了。遇上水少時,也有不多的蝌蚪還沒有變成蛤蟆就渴死在某個水窪裏了。渠底長滿了草,渠坡上零星地有幾棵樹,是那種平原最常見的大葉楊樹,歪歪扭扭地斜在那裏,多少年都是老樣子,粗大的樹幹老是一副滄桑樣子,溝溝坎坎地遍布樹身。
夏天,一場雨後,從一些渠口,從土路上,就有夾裹著泥沙的水流進這裏了,上麵還漂浮著些木棍和草屑,很是渾濁。我們這幫村裏孩子,在雨天卻不會貓在屋裏的,好像雨聲就是命令,我們卷起褲腿跑出去,準有不少的孩子從院前的小路上躺著水,走向渠口了。伴著嘩嘩的聲響,渠裏就有了我們的戲水聲、吵鬧聲。這雨水真是神奇,在流淌的水中,竟然有遊動的小魚,我們終究不知道它們從哪來的。大人們就說,是雨水帶來了。按照他們的說法,魚該是從天上隨著雨水降落的。也有大人說,隻要下雨,地上草窠樹墩裏的魚籽就會複活的。真的假的,我們一直弄不明白,倒是聽得格外有趣。
雨後的晴天,水渠的深處就有積存的水窪。待陽光照上一中午,水就溫和了許多。我們會相約脫掉褲衩,光溜溜地跳進去,隻一會,這不多的水就翻起泥沙,現出黃色的渾濁來了。我們可不管這麼多,盡情地撲打著,一會沉下水去,一會試著把腿離開水底,努力地揉揉胳膊,搓搓腿,再和大點的孩子學些狗刨之類遊泳的姿勢。多年以後,我都分不清洗澡和遊泳有什麼區別,這也難怪,我們鄉下人本來就認為它們是相同的。那時各家孩子多,大人們看管各自的孩子,怕遊泳有什麼閃失,並不是用眼瞅著,用腿跟著,而是有獨到的檢查辦法。孩子回家時,大人們會在他的胳膊上用指甲劃上一道,隻要顯出白印來,一準是不聽話偷著去渠裏洗澡了。調皮的孩子屁股上肯定會挨上兩巴掌。可是,疼痛過後,水的誘惑還是讓我們這些找各種借口跑向大渠。慢慢地,待喝了幾次泥湯後,個個就都學會遊泳了。
我學遊泳時,也沒少嗆水。黃稠的泥湯灌進嘴裏,鼻子裏,直把人噎個飽,腦門嗆得生疼。也鬧過個險的。那次,我們在水裏打水仗,鄰家一個大幾歲的衝上來就把我按進水中,我絲毫沒有防備,立時就被嗆著,很快肚中就灌足了水。我感覺真的就要完了,眼裏一片漆黑。似乎要放開求救的手,我的意誌完全崩潰,一切都無從考慮了。好在他這時鬆開了手。我已是一臉的驚恐。我在想,有時生死之間相隔原本並不遙遠。
每年夏天,在這個水渠裏,都是我們的笑聲最多的時候。有時我想,對於我們這樣的孩子,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其他季節,我們幾乎天天要走向這裏,打豬草,挖地梨,吹柳笛,總有著玩的內容。而一切,都是就地取材。實在沒有玩耍的,在冬天,刺骨的寒風直從袖口、褲腿鑽進。我們隻有靠活動來抵禦它。就湊在一起,分成兩方,拾起並不太硬的土坷垃,使勁地開向對方陣地,互相打擊,煙塵四起,喊聲震天,直到一方敗下陣來。這樣,隻一會兒,就是一身熱汗。我們沒有了冷的感覺。
待大幾歲,隨著書本讀的多了,我更願意沿著渠埂走著,生發些漫無邊際地想象。尤其在冬天,較少人跡時,一片平靜寂寥的土地上,我甚至想象地裏深藏睡眠的菜芽的嬌嫩,想象不再發出叫聲的小蟲一定在蜷縮著身子,它們忙碌了一陣後,是該休整下了。它們可睡得香甜?我能想到這樣的寂寥蕭索下,廣袤的平原正經曆一場萌動,在滿懷憧憬期待一個春天的來臨,好以煥然一新的麵貌展現。
這時,我開始獨自沿著渠埂行走,往東邊一直走下去。我一直不知道大渠的盡頭在哪裏,離我腳下土地有多遠,我相信它總有一個盡頭的,無論是與一條河流交彙,還是慢慢地消失在原野。這樣的行走我進行過無數次。我總是邊走,邊遙望著東邊的天際,藍天下,幾朵白雲點綴其間,越發襯托出天空的澄澈。一棵棵楊樹被我撫摸過,一壟壟莊稼被我丈量。我甚至想到如果在高空俯視,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的姿勢,看著太陽下自己的身影,這是多麼忠實地伴隨。由於渠埂的起伏,我的身影一會短了,一會又在拉長。然而,我走出很遠,走得兩腿發酸,終於沒有看到渠的盡頭。
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定的生活環境,它是緊緊貼著自己的,也會鍍印出獨有的腳步,我們無從取舍,也無須取舍。更無須判斷環境的優劣,不管怎樣,它都會如此忠實地伴隨著我們的長大。這已足夠。這,就是給予每個人的記憶。猶如一棵樹,在年輪裏,有風有雨,有四季,有空氣和陽光,而唯有這些,對於每個人才是最為公平的。
最近的這次回家,是在夏季,才下過一場雨。回家和父母聊了一會後,我帶著兒子走向房後的大渠。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了,每次回家我都會到這裏走走。遠處傳來了一陣蛤蟆“呱呱”的叫聲,我帶著兒子奔過去。渠裏有一個大水窪,彙聚了一汪渾濁的水,有幾隻蛤蟆伏在草叢在叫著。我趕緊放輕了腳步。有一隻在努力地產卵,尾部每次的翹起,就有一團黑籽排出,很快地黑籽便散到水中。我知道這次蛤蟆正在孕育著生命,在搶抓時機孕育後代。兒子看著那裏,指點著,無言中臉上露出新奇的笑容。我和他的感覺大概有所不同。我定定地站在那裏,似乎幾聲蛙鳴就把我拉向了兒時,那時我也有過這樣的觀望的。離開村子多年,我一直在外麵進行人生的行走,而今,我回到村子,也注定是匆匆過客的。幾聲很是悠遠的蛙聲,讓我一會回到遙遠的熟悉,一會拉到陌生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