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一馬平川(2)(1 / 3)

有雪覆蓋的公園

從我家到公園步行是五分鍾,這正好和兒時在鄉下從我家院子到自家地裏的路程相等。以至於我每天去公園就像從前去地裏一樣成了一種自覺。隻不過一個從樓道出發,一個從院子出發。漸漸地,我竟喜歡上城市有雪的日子。天空彌漫著迷蒙的霧氣,四野白茫茫,一任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在空中形成許多的斑駁,又像一幅畫,隨時被我定格,形成記憶。雪將大地遮蓋,連樹木、街道、樓房一起遮掩起來,此時,在這漫無際涯中,我幾次迷亂之中滿眼所見就是天空下的迷茫。在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精細化的今天,應該感念造化中還有雪的垂青,是雪讓我們看到了大地的空曠和時間的久遠。

城市像一個大型機器,驕橫地奔突著走來,讓人猝不及防,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翼翅庇護下。它任意膨脹著,像嬌寵的孩子,耍弄著自己的性格。眼看著一個個鄉村被它很快包圍,慢慢消融了。好在唯一留下的,是一片土地化出的公園。

來公園的都是躋身城裏的人,多是在活動筋骨,有的小跑有的靜走,我常常像一個旁觀者注視著他們,體味他們的那種沉醉。每每看到市裏人到公園時的那種忘形,那種得意。那些老年更是表現出少有的忘形,孩子般跳著,笑著,不時就有幾個人發出歌聲:我生在一個小山村,那裏有我的父老鄉親,胡子裏長滿故事,憨笑中埋著鄉音,一聲聲喊我乳名,一聲聲喊我乳名……我就總感到這是那種難以割舍的那份鄉情的展現。偌大的公園,已經伴隨城市水泥路的擴展,處在了街道和樓房的包圍中。每天早晨,起早的人們,在樓房的擁擠裏從一個個偌小的門洞走出,他們總是伸著腰,似乎要把身子探向空間,好接觸廣袤的大氣,接觸地氣的滋潤。在與汽車搶過了馬路中,他們左奔右突,終於找到了這片幽靜之地。

而在我的感覺裏,這其實是鄉村預留給城裏的一份滋養和念想,是農村對於城市的垂青。植上了樹木、種上了花卉。被圈起的偌大一片土地,依然散發著泥土的芳香。在城市不斷壯大時,鄉村依然留戀這片堅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地,讓這些突然聚集起來的人們有個感念,就留出了這樣的一片土地來。於是這些不久以前還在鄉下的人們,在這片地上像從前那樣種上了樹木,種上了花草,種上了除莊稼以外的任何植物。早晨起來,氤氳中,那種香氣從草間、從樹叢就漫過來了,直逼人們的嗅覺。這是一種與鄉間同樣的氣息。小時候我隨大人們去五裏地以外趕場電影,散場時,這種鄉下長久渴望中的文化沐浴足以讓我們陶醉多日。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塊塊莊稼地,深夜裏莊稼正在茁壯地生長著,我甚至能聽到莊稼拔節時的哢哢聲響和它們彼此間的述說。此時的莊稼地裏便發出那種清新的氣息,在微風的拂動裏,一股股撲進人的懷裏,送進人的肺腑,讓人止不住深深地吸著,仿佛此時自己也是一顆莊稼,透著馨香。

這個小城的公園被一群園林工人裝飾得如此精細。一圈主路將容易把皮鞋弄髒的泥土嚴實地封在了下麵,周邊的小路被砂磚緊緊壓出一片平坦來。各種樹木被從各地移植,讓他們按照分配給了各個季節,成了錯落的風景。剪刀修去了枝蔓,使他們像線一樣整齊。也許是生於農村的緣故,我經常去公園,在如此精細中我卻依然看出那份鄉情來。

在春天裏,那些野菜又長出來,馬齒莧、苣蕒菜、冒著嫩嫩的芽尖,讓溜早的人摘了個鮮;那些花轉的縫隙裏,被擠壓的小草,頑強地冒出,讓人感到花磚下麵原本是土地;那些柳樹下,一場小雨後,又生出些須肥嘟嘟的蘑菇來,喜的一位大媽覓啊采啊,遇上路人,趕緊說著:這蘑菇味道可足呢,早年在鄉下經常能采到的。

公園是城市裏的鄉村,是鄉村留給城市的記憶,也是城市不能遺忘農村的底線。

遛鳥的過程

遛鳥的過程就是遛熟,為的是讓鳥感覺呆在竹籠如置身家中般安適,看見外麵的青綠枝頭不再為心所動。它會忘卻家園,悠然地攀跳著,展出翩躚的舞姿,亮出婉轉的歌喉,為主人縱情地演唱田園小夜曲。

鳥原本是野性的,因而很少能家養的,隻有極少數能馴養。麻雀不能馴養,這小家夥火性,寧可餓死也不會住在籠裏的;烏鴉不能馴養,這碩大的鳥叫聲不悅耳,真讓它叫起來,“呱呱”地會讓你如夢囈般心煩。

不知何時,畫眉成了人們養鳥的首選。據養鳥人說養畫眉有幾大優勢:一曰漂亮。它個頭適中,毛色光亮,尖喙小巧,尾部翹動有力,尤其那如眉筆細描過的眼圈,清晰的白色眉紋,銀絲纖纖,更顯得清秀可人;二曰鳴叫動聽,攀在籠枝上,眨動著靈巧的眼珠啁啾著,聲音靈動多變,脆亮賞心;三曰適應能力強,這種生於南方安徽、湖北等地的生靈,輾轉來到北國,便會很快適應了這裏的習性,再沒有水土不服之惑。

畫眉原本是棲居於山丘灌叢、竹林中的,那裏才是它真正的家園。它的食物是田間的昆蟲,畫眉能夠自小練習捕蟲的本領,很快地就會自在地捕食那些蝗蟲、金龜甲、蝽象、天社蛾什麼的了。

畫眉是有性格的,它們會陶醉在田園風光之中,在大自然裏它們的嗓子不僅會說話,還情不自禁地學會了歌唱,歌聲一如南國的山水,輕靈滴翠。

曾幾何時,人類看中了它的歌聲,要將這原本屬於大自然的樂章關到自家來獨享。他們練出各種捕鳥方法,將它們捉回自家。

野生的成年畫眉較難馴熟的,往往在馴化過程中出毛病,所以養鳥人就選擇了幼鳥來養。按我所熟識的遛鳥人老張說,畫眉成長中有齊毛、樸毛和伏毛幾個階段,飼養“伏毛”畫眉,調教起來容易些,能夠出成績,讓那些養鳥人有成就感。這時畫眉出殼3個月左右,體質健壯,適應能力強,野性不大,而且開始鳴叫。

我常常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將目光探向那籠裏的鳥,並且將身體去貼近去傾聽,我不曉得他們的歌喉對它們自己來說,到底是不是悅耳的心音,可惜我不是鳥,終歸聽不明確。我始終懷疑那些在我們人類感覺動聽的音韻可能原本是鳥類發出的淒婉的哀歎和無盡的對往昔灌木叢中歲月歡快跳躍的一種遐想。

不知幾時,人類竟然在養鳥中總結出如此豐富的經驗來,多到可以編輯成冊。主要的一點就是餓。一分鍾一分鍾地計算,直餓得鳥兒意誌出現動搖,求生的本能使它來吃人類給予的食物。據說這原是人們懲罰人時樂於采用的辦法,他們搬移到訓鳥中,依然感覺很是靈驗。

吃食後,在鳥餓不死的前提下人類施展了各種馴化的手法。管理和調教畫眉中“性大”的鳥,需要經常到郊外或公園去遛。遛時要罩上籠套,遛鳥是為了讓它感受以前風吹動樹叢的樣子,可以使鳥興奮,還可以在搖晃中讓鳥站立不穩,使它在尋找平衡中增加腿了的力量。他們傳授的經驗說,這樣遛出的鳥才叫的“衝”。他們還把人類發現的條件反射現象應用在訓鳥中,在喂食、喂水時先給以某種信號,或敲打或口哨或語言,使鳥好像能聽懂人們的語言一樣。清代中期有位先生寫了一本關於養畫眉的書,說到:養育之法,使其習於人,每之與偕出入,使貓狗習見,習與為鄰,則不生恐懼,飲食自安。或當日晴之時,或值花蔭之下,或聞它鳥之音,或遇人聲調喚,即睨睨如環,矢音不已,不知其置身樊籠之內也。這些道出了養鳥人的真正動機,就是讓它熟悉、適應人類的生活環境,不再懂得害怕,不再感到孤獨,要完全聽信主人的擺布。

也有一些自認為經驗豐富的人喜歡訓化完全成熟的鳥,他們認為愈老愈壯,鳴唱愈佳,也愈性強難馴,鳥每見生人,就決裂吻,蹦跳不已。雖然如此,高手玩家還是喜歡用這種鳥來加以訓練。老張告訴我說,初入飼籠,沒有不驚慌亂蹦的,此時須先用竹條較密的矮身鳥籠飼養。初期將帷幔放下,不使其露麵,放在人聲囂雜處,讓它先習慣人聲。習慣後,再將帷幔掀開一半,成人字型開口,讓它露麵看人,待其不怕人後,再置於群鳥之中,使之漸進叫唱,直至馴服熟練,方可高掛獻唱,才不至前功盡棄。畫眉都有天賦的好嗓門,更具倔強好鬥的個性,畫眉的訓練,即在通過磨礪意誌消除其野性,使其適應人類生活環境,能悠然自得,善解人意,終日高歌,從而達到讓主人怡然愜意的目的。要達到這種意境,可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將一隻畫眉飼養的能婉轉高歌,並驍勇善戰,除了要用高度的耐心,和漫長的時間來飼養外,還必須依循鳥的本性,漸次養成。

他們會讓它常常處於半饑餓狀態,早上不加食,餓到大約九點左右開始,用鐵絲串蟲或用竹棍夾蟲,把籠衣打開一條縫,慢慢接近籠口,不吃就拿開,半小時後重複,期間有時喂點食,把食撒到地上就行,一直重複。緣於生存的本能,慢慢地它隻能吃這些東西的,這樣就可以使鳥習慣環境變換,起到穩定鳥性的作用。遛鳥時鳥籠可隨著行走時兩臂自然擺動,有規律性的自然擺動可以使鳥兒穩定,可增加鳥兒的平衡力、雙腳肌力。遛鳥行走的時候,他們就會放下籠衣,避免鳥受突來之景物所驚嚇,發野撞籠或仰頂。可謂研究的精致無比。

我依然好奇地問老張,怎樣的鳥算是真正遛熟了呢?他晃動著腦袋不無得意地說,這麼說吧,能讓它叫,它就叫,讓它跳,他就跳。說著,老張竟然打開了鳥籠的小門,把鳥放了出來。在我祈望鳥趕快趁機飛走時,隻見老張一揮手,那隻鳥跳躍著左右晃動了幾下頭,又鑽進籠中了。頓時,我感覺我的心像被什麼紮了一下。

親情的年

冀中大平原上,大年初一的鄉村該是最具年味的。

這年味便是時時處處自村莊溢出的那份濃濃的親情。

聽著房前屋後、天空中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我的思緒總會沿著鞭炮炸響散播的餘音拉向遙遠的從前,我在想象祖輩是怎樣將這祥和之氣日積月累凝聚起來沿傳到今天的。並以此身懷感念。

年是什麼?年就是兩千多年起始的爆竹聲聲。祖先最早就從竹子的引燃炸響中受到啟發,因竹子焚燒發出“劈劈叭叭”燃竹而爆的響聲,故稱爆竹。試想那時,各個村莊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音就是每個人心底的私語,在一聲爆響中發出最為沉實的語言,這樣的語言迎合著才露的萌萌春意,在每人心裏產生共鳴,消散沉鬱之氣,煥發期冀之光。

自古至今,諸多詠年的詩詞佳句中,當屬王安石的《元日》最為精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那一聲竹子炸裂的脆響,就是邁出冬的門檻,踏向春的昂然腳步,煥發了人們一冬的期盼。這樣的心情與一日近似一日的春光疊加得如此和諧。

年也是家家門前貼上的最為鮮紅的對聯,上邊赫然用毛筆書著吉祥的字,而這種被稱為聯的字都由兩行構成,形成了那種對稱、工整與和諧,內容更是將對於生活的美好展望盡現出來。即使家庭再不富裕,也要請村上的識文斷字者寫上幾幅。或者剪上幾張窗花貼在門前,那份喜慶便在院中,房前、窗上處處地鋪陳開了。

而這所有一切的彙合點,我以為當是體現著一個“親”字的。最喜人的就是村口、街頭的三三兩兩挨家挨戶的拜年聲、恭喜聲了。鄉親的話語總是質樸簡潔的,一聲“新年好”就透出了足足的鄉情。是的,在大平原上,自無須考證的哪個年月,就有一些拓荒者棲居在樹林邊,小河口,這樣的不斷聚集,就形成了最早的村落。於是,村子多喚作“張各莊”“李家口”“王疙瘩”,就這麼直接,把最先到來的那姓氏就作了村名。至於村子的祖先是誰,沒有人知曉。也由此,村子裏,無論是哪家,都是論著親戚的,表哥、表侄,二大伯,透著十足的親情。年複一年,每到新春,從村口望去,即使日子再緊巴,也會換上件新衣。小孩子穿的可是最鮮豔的,紅的、綠的、藍的,穿在身上,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年在孩子們的臉上早早就洋溢著了。大人們呢,總會遠遠地看見就喊起來了,自是一片拜年的笑聲,叫聲,走進各個家庭。茶水、瓜子、糖果、香煙,盡情地享用。一路地轉下來,早已把肚子裝得鼓鼓的了。

大年初一回家拜年,在村上是最為重要的。在外工作的我,早些年交通不便時,也會騎著車子,帶著老婆孩子,在年三十趕往百裏外的家裏。記得那年,風刮的好大,騎著車子,在呼嘯的風中,早把聲音淹沒了。衣服外麵透骨的涼,而由於艱難的前行,身上又冒著熱氣,讓人如同感覺著一年四季。我幾次想帶領老婆及年幼的孩子回轉,可是一想到父母的期盼和親友的等待,就打消了那種念頭了。風大時,車子就像定在那裏,一動不動。我們隻好推著車子行走。就這樣走走停停,夜半時分,總算到了家裏。而父母早已掌燈坐在炕頭等著呢。桌上擺著幾個精心製作的小菜,彌散著香氣。我們趕緊圍上,吃著說著,感受著家庭的幸福。我們分明看到他們臉上露出的既有疼愛,又有喜悅的神情。

我還知道,在我們村子上有“一笑泯千仇”之說。一年裏,生活在一個村子,哪有馬勺不碰鍋沿的。而這樣的不愉快甚至記恨,往往都在拜年的搭話中消解了。這就是老輩子一代代的沿傳,已深深印記在人們的骨子裏。

詩人汪國真有句:“北方,雪掛美麗地結在樹梢,在一陣陣寒風裏,跳起了晶瑩的舞蹈。大街上,叫賣的老大爺和老大娘,舉著那一串串糖葫蘆,紅紅的像溫暖的火苗,點燃了過往孩子們快樂的歡笑。”寫的真好,萬物都有了靈性,因每個人的心情而動。從某種意義上說,年就是人們在喜悅的期盼中,沉浸其中不會消散的親情。

童年的燈

想起來很是新奇的,在人生有了一些履曆之後,每個人都會慢慢地學會了懷舊。而童年往事就會像影子一樣時時纏繞著。那些笑聲、打鬧聲、甚至饑寒時的苦楚都成了很是充實的印記。

正月十三那天,在古鎮勝芳的街頭,忽然看到那種紙糊的瓜形燈籠,我的心不禁為之一震——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這種幼時提過的燈籠了。

古鎮勝芳離我的老家隻有10公裏的路程。猛然看到燈籠,竟一下子像孩子似的走向前去,和那位賣燈籠的大叔嘮叨個不停。他也很是健談,說自己做燈籠是世代相傳,沿襲著這門手藝。沒到年底,他就會忙碌起來,鋸木條,買紅紙、備秸稈,待一應俱全後,就在自家的院子裏攤開,於是紅的綠的擺了一院。不用多時,勝芳的大街上,就有了他們這樣的手藝人製作的燈籠了。

我的童年是在鄉村渡過的。村子的十五不像鎮子裏,可卻是別有風味的。一到正月十五,天剛一擦黑兒,我們大點的孩子就會玩一種我們叫作“燎草林”。隨著我們的孩子頭跑進離院子不遠的地裏,隻見他一聲令下,我們就會跑向四麵八方,去拔早已幹枯的草,渠埂,地頭,樹擋子,到處都是。頭頭擁有無上的權威,他會指揮著我們,把分頭拔來的草一堆堆地高高堆起。然後,他劃著火柴,幹草很快就嗶嗶啵啵地燃起來了。我們圍著火堆轉著叫著,嗷嗷的聲音,為的讓院子裏的大人聽到見到。一片的喧嘩中透著那麼單純的而又幸福的快樂。接著,我們還會一個個躍上火堆,跳過去,這叫作“治百病”,我就喊著:“烤烤襠,不長瘡;烤烤手,病早走……”這樣的玩法都在孩子中,待大點了,不再玩這樣的遊戲了,表明我們已經長成大孩子了。

村上孩子打燈籠也是頗具特色的。燈籠多種多樣,打什麼燈籠是很有講究的。我們那一帶有一種說法:“一年鴨,二年瓜,三年小車拉。”是說孩子年齡的大小,每年十五打的燈是不一樣的。這些燈籠,都是由姥姥家來給買的。家境再不好,三歲前也會省點錢給自己的外甥買個燈籠送去的。十五、十六兩天,大人帶著孩子就走出院子,走到房前的土路上,點燃燈籠裏的蠟燭,頓時,夜幕下的燈籠就透過薄薄的塑料紙散發出朦朧的光明來,映在孩子的臉上,孩子露出燦爛的笑。不遠處,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在燈籠燦然的映照下,走著,笑著,鬧著。立時,把個童年就會深深印在了記憶裏的。孩子打的燈籠就有鴨子燈、西瓜燈,也有小車燈。小車燈需要拉著,木條做的框架,按上四個小木輪,在土路上搖搖擺擺的,也載滿了孩子的歡樂。稍大點的,也有打著八戒燈的,兩隻大耳朵讓孩子用手一拉一拉,就會發出噠噠的聲響。

我們村上就有個做紙活的能手,我們叫他瘸狗爺,因為他小時候逗狗,被狗狠狠咬了一口,落下了點殘疾,走起路來有點跛。瘸狗爺天生的樂觀派,整天說說笑笑的,後來就把一個村子的狗嬸迷住了,擬著爹娘的不情願,就跟了他。瘸狗爺手巧,看著他的手短的像木棍樣,可是拿起剪刀來,隻三轉兩擰,就是一幅喜鵲登枝、龍鳳朝陽、年年有餘什麼的,他就會貼在燈籠上,在燈光下,煞是好看。村上的習俗,像這樣的做個鴨子燈、小車燈之類,是斷然不會收費的。誰家想要了,隻需走到瘸狗爺的院子裏,喊上一聲:“狗爺,俺要個瓜燈,有嗎?”狗爺就會大大咧咧地應著:“來了,兔崽子,剛做好,給你留著呢。”於是就引起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在這笑聲中,就把東西要妥了。

時光荏苒,這樣的情景都在記憶中了。好在,我的童年是在古樸的鄉村度過的,因而,現在想來,一切是那麼的遙遠而又似近在眼前。

故園邂逅牡丹

什麼叫期許?就是久久地數念後冥冥中的那種約定。是尋它千百度的讓人滿懷憧憬的遊曆過程。

什麼叫幸會?就是當渴望的心情漸漸變得平和時,意外呈現給你的那份驚喜際遇。是驀然回首時的安然慰藉。

認識牡丹就經過了這樣的曆程,當我把視線瞄準遠方時,多年之後竟在家鄉與它相遇了。當幾多尋覓而不得,直到有一天不期得遇時,該是怎樣的喜悅?

牡丹從大唐走來後就越發有著令人迷離的足跡。據說,武則天稱帝後,為昭彰功績,威震天地,下令百花於寒冬季節為其開放同賀。眾花皆畏懼武皇之權勢,屆時應景齊開。惟獨牡丹不入俗流,傲骨迎風,素麵朝天,不肯獻媚,被武則天貶至洛陽。牡丹一直是我心中的神聖符號,自小至大,這個詞語已具象為一個意念,逐漸播撒美好的種子,往耳朵裏填充著,往視線裏迷離著,往心中浸染著。聽的多了,就升華為一種情結。聽唱詞、吟詩歌,心中貯存的自是那份美好。因為身處北方平原的緣故,零距離與它接觸的期盼就總是停留在意念裏。所接觸的信息,都是從繪畫上感受著墨客的心意潑灑,是兒時蓋在身上的被麵的美術展現,那是極盡色彩的絢爛的,填充人的視線。慢慢地,牡丹就成了一個典雅高貴的概念,引領著我。

待出去的機會多了,也就有了一睹牡丹芳姿的念頭。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一次次擦肩而過時,期遇的念頭與實際也在逐漸拉長了距離。最為接近的一次是三年前去洛陽。那是“五一”長假,幾個同事約好了去洛陽。到了住地賓館,在牆根的花盆裏有幾棵已經枯萎的花枝,我懷揣好奇便去詢問,才知,這就是牡丹了。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真實的牡丹。他們不無遺憾地說,你們看牡丹來晚了,已經開過了,它的花期很短的。我將身貼近一盆花,十分惋惜地搖搖頭,用手輕輕觸摸了下,也算是和它有了結識。至於它花盛時究竟是什麼樣子,看著那幹癟的花瓣,縱是極力地想象,仍然一腦袋的茫然。心中默念著,也是自我安慰著:留下這個懸念吧,留下一份綿長的回味。這次算是看到了牡丹開放的一個並未遠去的背影。

眼前竟是牡丹花了,真真切切的。一天家鄉一位朋友邀約去他承包的樹林遊玩時,竟然在林間看到了一片牡丹。一直感覺,牡丹與我拉開的距離不僅僅是路途的,也是空間上的。感覺它始終迷離在遙遠的地方。沒想到這樣的相遇是在我自小生活的那片土壤上。我以往漫長的等待立時被驚訝、喜悅衝淡了。

這片土地早就被我熟悉。小時候每到秋天,開窪時,一塊土地收割後我就會隨母親到地裏撿拾灑落的豆子。秋陽的餘威毒毒地灑下,曬在我的臉上身上,灼得我皮膚生疼。地裏總是荒涼地長著稀疏的亂草,而大地裏那漫長的寂靜枯燥讓我感覺茫然。後來,那次高考後等待結果的我正是一片茫然時,我隨著大人去這個林子鋤地。每天一元二角錢的收入。當時,高中畢業上大學的希望被譽為“擁擠的獨木橋”。我也基本預示著以後要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生活了。於是,還沒有發育強壯的我,總是憋著一股勁,咬牙忍著一鋤一鋤地堅持往前幹,也好鍛煉成一個整勞力。我常常抬起頭來看看前麵的壟當,感覺好遠的距離。在那裏,我勉強幹了六天,掙了七塊二毛錢,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用雙手創造的價值。我感覺身體累得吃不消了。可以說,這裏,留下的是我的落寞的記憶。就是這樣的貧瘠落寞的土地上,沒想到多年以後竟展現出一片花園,而且是嬌貴的牡丹來。我無暇多想了,久久佇立那裏,眼裏有些模糊了。這一片綠色裏,層層開出的牡丹妖嬈著,葉子青青地點綴著,它們並不占據花的芳姿,一任花兒大朵大朵地鋪開,粉的白的紅的,一律花那樣繁複,層層疊疊,顯出那份深厚,像迎著春光瞬間炸開似的,花瓣膨脹著,表露禮讚。都說花開是有聲音的,我是多年前從這塊土地上走出的漢子,站在每一朵花麵前,我分明都能從那次第綻放的花瓣間,從那送入鼻孔的縷縷清香裏傾聽到了這裏獨具魅力的語言。這是我熟悉的土地上開放的嗎?此時,我感覺腳下的泥土更加厚實了,它濕漉漉的,含著水,含著光,也含著祖輩多年的汗水淚水。在今天它卻含著豐盈。我走到一個鋤地的漢子身邊,拿過鋤頭,像當年那樣把持著耘土鋤草。漢子大約和我年齡相仿。我知道,如果我當年沒有離開這片土地,我會像他一樣地埋首躬耕的。他好奇地看著我,說,還好,有個架勢啊。他一臉被陽光鍍染的古銅色,憨憨地笑著。我趕緊拉過他,讓同行給我們拍了張照片。此中真意,漢子不知,我知。

感念這樣的際遇,意念中的國色天香,若幹年後竟突然地移植到我的故園來。這從天而降的喜悅,我一次次深情凝視著他們,越發感覺它們的嬌美了。牡丹富貴而不嬌貴,在我就像經曆一場君臨,從洛陽,或者菏澤而來的降臨,徑直踏在了身邊這片土地。讓我永遠保持回望的姿勢,沐浴它的恩澤。

樹叢裏的一隻鳥

這一天的早晨與往常沒有什麼兩樣,經常在這個公園遛彎的我,照例走進那片蓊蓊鬱鬱的樹林。當時我正在做著深呼吸,我感覺風已被這濃濃的綠色浸染。此時,這小生靈出現了。

這個公園,樹林是它的一個亮點,據說樹種有100多種,高高低低,淺黃淡綠,在清風拂動裏把縷縷馨香送進鼻孔,送進肺腑。一年四季,每種樹都有自己閃亮登場的佳期,或因果之豔,或因花之香,或因葉之嬌。尤其是春夏時節,在這北方,更是各種樹爭相亮相,盡顯嫵媚嬌嬈的機會。

許是小時候的記憶使然,每每走進林間,我都保持著一種仰望的姿勢,這習慣是緣於兒時的鳥。那時有林必有鳥的,固而仰望和傾聽便成了我小時記憶裏最美妙的事情。鳥依樹而脆鳴,樹依鳥而雅致。然而,來到城裏後,盡管植下些樹,但這種吵雜中是很難見鳥的蹤影的。我看到的樹林都如殘缺的老影片樣,總處於無聲世界。

我們相遇時是在一個風清氣爽的早晨。那天樹林裏幽靜得很。這是我經常來到的一隅,在這公園裏,慣看了晨練者的腳步,難得還能有這麼一小塊僻靜的空間,因而我自然感覺在這片區域很是奢侈地為我獨享。所以,它最初的出現使我措手不及。以至於我的腦海裏不停地揣測,究竟是我侵占了它的領地,還是它侵占我的空間。

應該說,這是一隻我從未見過的小生靈。在我的記憶裏,它既不是那些遛鳥的老人籠中的畫眉、八哥、嘹哥,也不是那總會聒噪的烏鴉、喜鵲之類。它是那樣優雅,尖尖的喙,羽毛暗綠,透著一層油光,眼睛輕盈地眨動著,它在不停地探出脖頸注視我,似乎要向我接近,又保持著一段距離。我們就這樣的似遠非遠,似近非近。我幾次試圖靠近它,努力做出友好的姿態,可它並不領情,在一個它所認為的沒有危險的距離跳躍著。

它自哪裏而來,又要到那裏去?我一直在做著這樣的思考。這隻鳥偶爾發出幾滴婉轉的鳴叫,很清幽的。我目送著它,希望它尋找一片更為幽靜的林子。可問題是它能棲居哪裏,哪裏是它自由自在的家?它長出的翅羽所能做到的就是不斷地躲避,躲避人類的目光所及之處。

熟料,在我如此輕易地把它忽略的時候,而後的一些天裏,我一直見到它,依然是獨往獨來的樣子。此時好像與我很熟識,我們互相接納了對方,我相信我們都能讀懂彼此的語言。它的家在哪裏,是要來這裏棲居,還是它正在逃離?此時,我很堅定地希望它隻是一個頑皮的獨自外出玩耍的孩子,如果那樣,它就能回到它的家。

終於有一天,我沒有再見到它,看到的那裏是空蕩蕩的。以至我保持了好長時間的沉默,我靜靜地站在那裏,保持以前那種仰望。

一隻出現在樹林裏的鳥,僅有一隻,在我,成了一個極大的命題。時至今日,依然困惑著我,如一個謎團久久未能解開。

我在生產隊的一次敲鍾經曆

我才讀初中時,還沒有恢複高考的。那時的我身體顯得很單薄,瘦弱的樣子至今我還能想起,穿著任何一件褂子都感覺寬鬆得很。盡管我的學習還不錯,可對我來說要麵對的就是讀上幾年書後“能認得自己”時就要從學校回到生產隊裏務農的,這就是擺在我眼前早已確定的出路,一如我的祖先,別無選擇。自然,年幼的我還是貪玩沒有過多想法的年紀,也沒有更多的想法的。

許是母親怕我以後在生產隊做活時吃不消,一個農民不會幹農活,那樣自然會讓人笑話的,所以我很小時就利用上學的假期已經在隊上掙幾個工分了。按照當時的規定,一個整勞力一天的工分是10分,而幼小的我一天隻能掙到4、5分,也就是說我幹兩天才能頂大人一天的勞動。我所要做的就是多出些勞力,既熟悉下各種活計,也能掙幾個工分,補貼家用。就希望把自己的活計鍛煉好,長大以後像大人那樣能幹諸如挑水栽山芋秧、出豬圈、拔麥這樣的重活,能掙到十分。

雖然身體單薄,可我卻是不願服輸的人。每天放學回家,我都要和長我一歲的本家哥哥一起挎上背筐去地裏拔草。那位大我一歲的大山哥哥要高出我半個頭,發育得特別健壯,高高的,黑黑的,嘴巴上邊已經長出淺淺的胡須,而我的嘴巴上卻依然一片靜悄悄。每次我看他時,他總是拍拍我的肩膀,露著發黃的牙齒說,嘿,生瓜蛋子,確實小啊。我就沒有話說,心裏憋屈的不行,恨不得一下就超過他,給他個好瞧。

下地拔草時我卻是不讓他的,我會瞄著他的身影,雙手忙活個不停。到天黑下來時,我們就能一起裝上滿滿一筐回家了。

真正考驗我的機會終於來了。那是一個暑假裏,我和大山哥一起商量好拔草交給生產隊掙工分。我自感已經練的手很快了,就暗暗憋著勁要超過大山哥。在地裏,我感覺那天手頭特別有勁,一點也不覺得累,一把把的草在手中抖動著,雞爪草發出絲絲的聲響,穀妞草晃著茸茸的穗子,那天我們的話也比平時要少,因為我心裏已經和大山哥較上了勁。我想,大山哥心裏自然比我勁頭不小,因為如果我超過他去,他就肯定會感到麵子有些難堪的。眼看太陽快落下去,估摸隊上的出納快要收工了,我們趕緊裝筐。

回去的路上我感覺這筐草好沉啊,比平時要沉許多的,不由心中竊喜,心想今天一定要我大山哥的好瞧了,看著在前邊背筐帶路的他,我已經有了幾分得意。過秤時,大山哥先放地秤上,一量58斤。我就偷偷掃視了一下大山哥,想,哥哥,今天我可要出口氣了。然後,我把一筐草重重放在秤上。“58斤——”出納的嘴裏喊出一聲。我怕他弄錯,趕緊貼近秤前,咳,費了我好大的勁,我們隻打了一個平手。當然,就是這樣,我似乎也找到了些超越感覺大山哥的滿足。

很長時間後,我才知道那次其實是大山哥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為鼓勵我,在拔草時故意放慢手活,讓著我的。

後來我村的三個生產隊進行合並,整個村子也就成為一個生產大隊。父親在重組之後在大隊當上了出納員。記得他每天要做的事是除了負責現金收支外,還要管理大隊的倉庫。另外過一段時間他還要輪流負責敲鍾。我村以前所敲的鍾是一個舊輪胎裏的鐵圈改成的,懸掛在大隊部門口。後來,總有人嫌這破家什太寒酸,大隊支書就下決心去縣裏買了一口鐵鑄的大鍾,立上棵高高的新砍的楊樹杆,將鍾掛起來,那鍾聲再敲打時便越發響亮了。每天有一個大隊值班人員去甩動繩索“當當”地敲打,一會工夫,才用過飯的村民就三三兩兩,打著飽嗝,伸著懶腰從各個街口聚集到大隊部的門口了。接著是哪個犯嘎的男人挑頭,逗引幾個嘴不饒人的婦女的。“大蘭子,今晚睡好了嗎……”接下來就是那個叫大蘭子的女人一通不留情麵的數落,引起大家一片前仰後合的大笑。

一個冬天的中午,天氣格外寒冷,北風呼嘯著,外麵卷起的煙塵能迷亂人的眼睛。是我父親值班負責敲鍾,我正在大隊部玩,趕上家裏的母豬產崽,他正焦急的時候,忽然就將眼神轉到了我的身上,說,你就在這裏呆著,兩點整的時候,去敲幾下鍾就可以了。此時的我在聽到這樣的交代後,似乎感覺一種使命,很是欣喜,便連聲地應答著,沒問題,您放心去吧。

父親走後,我才感到平時熱鬧的大隊部現在卻異常冷清,整個院子就我一個人。我也沒有心思在院裏溜達觀望,想起自己還有個重要的敲鍾任務等待完成呢。我感覺這是父親十幾年來托付給我的最大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好的。此時的屋子裏靜極了,隻有那塊上弦的鬧表嘀嘀噠噠地扣著人的心跳節拍轉動著。兩點——兩點——我在心裏一再提醒自己。時間在以秒來計算時似乎才感覺到漫長。後來,幹脆我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幾乎看不見走動的分針,一分分地熬度著。時間終於在我的焦灼等待中到來,我終於看到分針一秒不差地合在了表盤“12”的位置上。

於是,我連忙跑進院子裏,直奔那口大鍾,抄起繩子用勁抖動起來,大鍾發出“哐哐”的聲響。我站在那裏,像一位部隊發號的排長那樣,感覺到一種發出口令後被一群士兵齊聲應答的威風。想到由我敲打的鍾聲一會工夫村民就會集合起來的情景,我便格外激動起來。

這時,我的大山哥跑進屋裏。自小一起長大的大山哥一直是我的競爭對手,我早就憋股勁從哪裏去超越他,給他個下馬威的。看見他的到來,我趕緊炫耀地說,我敲的鍾,怎麼樣,很響吧,連你都聽到了。他忙問,今天有什麼特殊情況嗎,要早一個鍾點集合?沒有啊,我怕他逗引我,加以防備地回答。大山哥自然知道,我一直不服他,處處就想和他較勁的。“可現在才一點呢,我的兄弟。”他一字一頓地說,語氣那樣沉,話語那樣慢,不容別人置疑。我連忙走到鬧表前,眼睛盯著時針分針,啊——我立時怔住了,木木地站在那裏,半天一動沒動,就感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此時確實才一點鍾,我隻顧看分針了,連時針都沒看見呢。滿腹的懊悔充溢在臉上。我不知道父親知道了該怎樣重重地責備我,卻能感到一會村民來上工時會成為一個話題,一人一嘴地數落個沒完,種種後怕讓我小小的年紀產生的更多的是無奈。

這時大山哥說,沉著些,別著急,遇事要想辦法。對了,咱們在喇叭裏喊下,更正下就沒事了。說著,他摸索著打開了喇叭開關,用手一敲,還真有回音。接著他就喊了起來:社員同誌們注意,剛才由於鬧表故障,敲錯了鍾。上工時間還是兩點……此時,大山哥的聲音早已被呼嘯的大風在空中卷走,隻留下一絲隱隱的聲音。

看我還是一臉茫然,大山哥就勸慰說,沒事了,放心吧。我不解地問:為什麼?大山哥平靜地說,你看這風,有六七級,什麼聲音也傳不出去的。此時,我站到院子裏,感覺人快要被吹倒了,心稍稍輕鬆了些。於是,我們就等待著上工村民的反映。

誰知道,那天沒有一個人提起,因為沒有一個聽見。我在慶幸之餘,便格外佩服大山哥遇事的沉著應對,還是他關鍵時有主意不慌亂,更感激他關鍵時候忙我解除窘境。以後,每遇到什麼事時,他的那句“沉著些,別著急,遇事要想辦法”這些年來一直在我耳邊縈繞,給我啟發。

親情花生

我決計不能再和家裏要花生了。

屈指算來,似乎轉眼之間,我躋身城裏謀生已有20多個年頭了。也就是說,在自己的人生履曆中,我在城裏生活的時間已經超過了鄉村時光。在城裏,我學會了吃很多以前沒有吃過的食物,而鄉下養成的飲食習慣也改變了不少。比如玉米麵,比如以前常吃到的白薯,現在也很少再吃了;即使吃,也不再是每餐的必備,隻是偶爾調節下口味。惟有一樣沒有改變的,就是自小到現在,一直喜歡吃花生米。在我家的櫃子裏或是陽台上,總要有幾袋花生的。這些,有我買的,也有鄉下生活的父母拖人捎來的。花生米可以獨自成碟,也可以煮、炸、泡,成為很多菜裏不可或缺的點綴物。而我更喜歡生吃,最好是帶皮的花生,每日都要抓上一把,攥在手裏幾顆,邊剝邊吃,那麻麻的果殼在手的觸摸裏就叫人感覺到那份濃濃的鄉情了。

那時,這小東西可是稀罕物,由於收成少,加之能榨油,一年裏,吃到嘴裏的就沒有多少了。我記得吃得最盡興的就是生產隊收花生時。每到上學的節假日,十多歲還是個孩子的我就會去生產隊長那裏領上點活,掙工分了。我自然不能像大人那樣手舉沉重的三齒刨花生,我的角色是裝車,把一壟壟才從地裏刨出的花生碼到車上。雖然收成不大,地裏的花生還是盡可吃的,反正肚子是自各的,不怕撐破就盡管吃。這時地裏的花生在潮濕鬆軟的沙土裏才刨出,水氣很大,吃起來,那才叫香呢,是那種帶有泥土氣息的芳香。咬上幾個,便感覺馨香滿口了,齒頰間的餘香久久不會散去。我常常不覺中吃得肚腹漲起來,這時大人們會打趣地說:小心啊,肚子是自己的,吃破了,再吃可就不香了。隻可惜,在那物質貧乏的年月,一年裏,這樣的日子並不多。後來,我讀到一本書,上麵說幼年的飲食習慣可是在胃口裏留下記憶的,也就是說成年以後人的胃口具有了某種依賴性。表達這個觀點的是位醫學專家,我記住了這樣的話,始終確信不疑。

我的家鄉土地屬沙性,最適合種花生、白薯這些作物。春天裏是缺少雨水的,地裏就像待哺的孩子,總是饑渴地等著喂食。在我幼小的記憶裏,一到春天,我的父老鄉親就開始在地裏勞作了。那時,也沒有機井,他們就會從用磚盤的土井裏一桶一桶將水提上來,其他人會排著隊,把兩隻桶用扁擔挑起重重地壓到肩上。他們就這樣整日不停地把水一點點澆到早已犁好的田埂上。接下來他們再把白薯秧或是選出花生米種進地裏。不多日,我的村子周圍就都是這些植物了。白薯倒好伺候些,就是這花生,挺嬌貴的樣子,旱也不是,澇也不可,荒了要及時鋤草,還要培土間苗什麼的,真比花兒還難擺弄。我自小就經常在放學的路上看到地裏父親彎腰的身影,心想長大後一定自己多幹些,不能再讓父親勞累了。

然而,命運畢竟給了我機會,在我不成想時,還能通過考學改變自己的命運。於是,我經過了一翻搏擊,由一個學生娃搖身變成了城裏人。而後的多年裏,我在飲食上,對於花生的喜愛沒有改變。知子莫如父。父親自然對我的飲食習慣了如指掌,就在一年裏,在我回家時,來城裏時,或利用別人幫忙,他總要給我梢來大兜大兜的早已剝好的顯得幹幹淨淨的粒大粉紅的花生米。幾次,他用那低緩的話語是說,以前孩子在鄉下時在地裏爬滾,沒少吃苦,時下日子好多了,家裏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土裏刨食的吃食總要讓孩子吃個夠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就知道泡地的,那一字一句的話便始終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裏。

後來,我決計不能再和家裏要花生了。因為每次我看到父親裝得滿滿的袋子,都是他一個個剝好的,又精心挑出的飽滿的花生米,這讓我實在不忍心吃下去的。要知道,剝一袋花生米,要花費他好幾個晚上的時光。我似乎聽到那“哢哢”作響地用手指捏住,不停地將一粒粒鼓鼓的紅豔的子粒取出的脆亮響聲。在我,那是一粒粒的藝術傑作啊,怎麼能讓我據為己有呢。要知道,父母汗珠子砸腳麵,種那一兩畝地,可是指靠它來換取一年的花銷的。

於是,我打算寧可去市場上花錢買些吃。可父親依舊要拖人來送。沒辦法,後來,我便幾次違心地告訴父親說,不要給我帶花生米了,總吃,這土裏刨的食兒,城裏不稀罕的,都叫人吃夠了。我說出此話又有些懊悔,怕傷了他的一片苦心,可是我沒有別的理由啊。我這虛假表露的潛台詞是,讓他們去集市上賣個錢吧。

其實,我想這多少有些虛情的,要知道,無論是誰,花生都是要用手剝出來的,都是靠辛苦得來的。妻子見我始終解不開這個扣,就說,咱們多給爸些錢,不就可以彌補了嗎。可我依然解不開這個疙瘩,我寧願相信花生米就是普通的商品,寧願去集市上買,也不忍心掏錢去買父親親手剝的花生米啊。要知道,父親的勞作在我可是無價的,又怎麼能由我去用價格來衡量啊。

我知道這是個自欺欺人的念頭,想明白了,卻也改不了。

塞克眼裏的無限春光

每次聽到《二月裏來》這支歌,都會被它婉轉悠揚的旋律所傾倒。這是一支容易讓人貼近、讓人珍存記憶的歌曲。它樸素而又抒情,如敘家常樣道來,讓人心裏透著舒坦。哼唱這首曲子、吟味那無華的歌詞時,我的頭腦裏就會被想象占滿。我想到一個衣著樸素的陝北漢子,站在高高的堤岸,背後是舒緩流淌的延河水,前方是廣袤的田野,田間三三兩兩的農民頭戴白羊肚毛巾,正在俯首勞作,播種一年的希望。這是一幅古樸的田園畫景,這個漢子被這樣的景色感動著,此時他耳邊被前方日寇襲擾的鐵蹄聲占滿,胸中湧動著正義和抗爭的力量,看著正在萌動的綠意田野,他以樂觀的精神,滿懷必勝的信心,借助那綠色迷醉的情景,於是一首動聽的歌詞從胸間孕育,“二月裏來好風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我會想到他的歌詞是血液裏湧動的,因而洗盡鉛華沒有了矯飾。

說來有些慚愧,這支歌唱了多少年後,我才知道歌的詞作者塞克原本出生在我生活的這個小城南麵僅三公裏的一個村子,在那裏,他度過了難忘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而感覺中那位充滿激情的陝北漢子,就是塞克,他卻是十足的冀中大平原走出的熱血男兒。

塞克姓陳,識文斷字的父親給他起名陳秉鈞。這是個隻有四百多口人的小村子,站在街頭,在村東頭說句話,西頭也能聽見。這是一片低窪地帶,盡管近年少雨,也能依稀感覺出往日水鄉的那份勝景。左邊是乾隆帝三次親臨遊曆的浩瀚東澱,往西幾十裏就是波光旖旎的白洋澱。想當年每到雨季,這裏大河小溝交織縱橫,波光粼粼,有雲朵映入水麵,地裏青色一片,很是宜人。村南不遠就是新河與大清河兩條河流,迢遙東去。少年的塞克經常一個人來到河邊,手裏常常拿著本書,看天盡頭逐漸變小的帆影,聽漁民吼起的渾樸歌謠,十幾歲的他心中充滿的希望已被激情燃燒。

陳秉鈞自小受到了很好的文化教育,父親非常重視他的學業,給他選了最好的私塾先生。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出色,頗得老師誇讚,就這樣念書到高小畢業,這樣的學曆在當時的農村足以令人羨慕,可以被人們稱為小先生的。

世代種田的莊戶人,沒有想到這個叫陳秉鈞的後生會成為著名詞作家,他所創作的歌曲影響了幾代人。也有年長些的老人此後多年聽了由他的詞譜曲傳唱的歌曲,不由捋著胡須頻頻點頭,眼裏浸滿淚水說,歌詞寫的多像我們這裏的生活呢,真有當年那個倔強而又開朗的娃子的影子,我們村裏的娃子出息了。

時光穿梭,陳秉鈞長到16歲,由於接觸外麵的信息很多,他已經由一個訥言的學童變成一個滿懷憧憬,畫描美好藍圖的熱血男兒,骨子裏灌注了幾許大平原的博大與厚重。他想象著自己要做一個有誌兒男,成就一番事業。直到有一天,望子成龍的父親自主為他說定一門親事時,來完成兒子成家立業的心願時,陳秉鈞卻感覺將要過早被家庭束縛,促使他決然離開家鄉,做一次人生的尋覓求索。父親自作主張為他說定的是城東王鐵臉村的一個女孩,沒有文化。當父親滿懷欣喜地告訴他時,這對倔強的父子竟激起了軒然大波,竟至不可收拾。小陳秉鈞堅決不同意這門沒經自己認可的婚事,而父親早已和媒人達成了約定,沒想到自己早已應許的事將受到公然詆毀,是絕不能容忍的。就這樣父子二人竟至形成多日僵持。有一天,陳秉鈞悄然離開了這片熟悉的土地,在這個村莊消失了。盡管他走得悄無聲息,我相信他一定戀戀不舍地望著家鄉那片土地,嗅著田野散發的青稞氣息而後毅然離開的。這樣的離開頗有幾分悲壯感傷,也讓陳秉鈞走上了革命之路,他把自己的名字取“塞爾什維克”的“塞克”二字,從此,塞克由詩人到抗戰救亡詞作家,他留下的篇篇作品,感召了代代熱血誌士。

1922年,陳秉鈞幾經輾轉來到東北的哈爾濱,追尋在這裏一家報社工作的一位同鄉,兩年後任《晨光報》副刊主編。在這裏逐漸開闊了眼界,見到了更為廣大的外麵世界,也由於他有著很好的文化底子,他的積蓄的才能很快得以展現。此後,他又南到上海,參加田漢領導的“南國社”,所演話劇《南歸》使他聲名大振。抗戰時期,他又來到了延安,在這裏寫了許多抗戰救亡歌詞,與曲作家冼星海成為珠聯璧合的合作夥伴。歌詞《流民三千萬》、《救國軍歌》、《心頭恨》、《二月裏來》在這裏孕育,激勵著人們發出共同的怒吼,義無返顧地奔向前方抗日殺敵。

也是在這個早春二月裏,我特意踏訪這個叫做後卜莊的小村,就為尋覓些許塞克往年生活的蹤跡。二月裏的冀中大平原顯得有些空曠,陽光逐漸有了洋洋暖意,微風在絲絲寒意中已夾揉了幾分溫和,拂到人的臉上很是柔軟;遠遠看去田野裏已經萌動出一些綠意,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節,樹木的枝頭開始閃出蘊足生機的青色,枝杈間嫩嫩的胚芽已經羞澀地鼓了起來,而柳條顯出淡黃來,那樣輕那樣柔,叫人讚歎天公的手筆奇妙。走不多時,一片低窪地處,就是詞作家塞克出生的村莊了。

令人遺憾的是,詩人塞克自打離開這片土地,在那硝煙彌漫的年代,他再也沒有回到過自己的家鄉。是他解不開與父親的積怨?顯然不是。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火熱的鬥爭生活中去了。而後,由於條件所限,也由於自己身體健康原因,他的回鄉之路竟那麼漫長。而他的思念卻與日俱增。有一年,他特意委托自己的女婿回鄉尋親,表達自己的那份思鄉之情。自然,家鄉的親人也多年裏惦念著他。那次,是文革後的一年,一位親戚去北京看他,當他聽說自己的父母和唯一的妹妹也因病疾已離開了人世時,他的眼裏不禁湧出了渾濁的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晶瑩淚珠裏蓄積的是一位多年在外漂泊的兒男對家鄉、對親人深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