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平原故事(1 / 3)

是否還會回望童年

這個長假的頭三天,我是在百公裏外的一個小城度過的。每日由一本新出的雜誌《隨筆》陪伴,然後走向不遠的街角公園。漫不經心的時日,任時光悄悄從身邊掠過——多少年了,難得讓自己的心靈找到如此的一片安靜地。無人打擾的這片天地靜極了,一叢竹子微風中颯颯擺舞,幾棵花樹枝葉浮動著清新的風。每天看到隻有三兩個老人,搖搖膀踢踢腿一會就離去了。正好讓我的心靈遠遠近近地率意放飛。幹淨清爽不算,相伴的還有一旁的那尊雕像,我極喜那雕像,感覺清靜的公園因自己的流連便有了“溫度”。

這座像沒有取名字,也無需名字,主題很熟悉,也很簡樸,《老鷹捉小雞》,為鐵鑄雕像,許是加入了鉛、錫之類別的金屬,並不生鏽,經人手觸摸後發著深淺不一的光澤。我以為,這鐵質卻是最好,不像銅質那樣的奢華而不易靠近。大凡雕像的題材都選得很遠,不是稀奇的動物就是遙遠的曆史人物,讓人不好接近。這個題材卻是很熟悉,一個男孩做老鷹,撲下身子,做前撲狀,對麵三個孩子,前麵一個裝母雞的女孩臉部神態畢現,很認真的樣子,眼睛對視著,後邊的兩個小雞由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裝扮,邁開了步子,躍動著、逃避著,動感十足。這幾個戲耍的兒童讓我感覺如此貼近,就像回到了兒時,跨步加入其中,扯上一個孩子的衣角,跑動著,發出彌撒四方的笑聲。

我每每駐足,總會陷入那種兒時的遊戲情境中。我不是一個肯於回望的人,這是我曾經篤信的人生哲學,我一直耽著笨鳥先飛的話語,一如田塍彎腰耕作的父親,不舍得抬起頭來進行一下暫時的梳理。多年以後,看見這樣的一群雕像中的孩子,以至於連自己都在納悶,因何對於這樣的遊戲格外敏感。

隨著自己閱曆的豐富,年齡的增長,這樣的印記似乎離我很遠了,遠得有些陌生,遠得有些詫異。

孩子的記憶總是天真的,而我們都在走向成熟。我們那時作為農村的孩子,在遊樂上卻並不匱乏的,任意地泥裏土裏都是遊玩的絕佳場所。玩的道具都是些磚頭、土坷垃、木棍之類,都是就地取材,非常簡單,而我們的思維卻是異常活躍。每天吃晚飯,就會聽到誰在院外的一聲吆喝,不一會的工夫,就能湊上個十個八個的。玩捉迷藏、跳房子、彈球,種類如此眾多。

而看到現在的孩子與那時是有不同的,他們很少湊成一群了,多是三兩個紮在屋子裏,玩遊戲機。而更多的是買上各式各樣的玩具手槍、汽車等,在家自娛自樂。

一想到這些,我多麼懷念那時的時光。童年是什麼?一首歌唱的好:童年是記憶深處的一顆火種,童年是人生初始的一段陽光,童年是小巷深處的一首歌謠,童年是高遠天空的一隻紙鳶。

自打離開童年,我們一直在學習世俗的東西,骨子裏的那些純真逐漸在剝落,磨去童真,逝去鉛華,混跡人子當中,感覺一直在路上,始終保持前行的躬耕姿態,就好像永遠看不到地頭的農夫。其實,路途上也有回望的驛站,我們的內心是否還有一片領地,保持那份純真?殊不知,當一切都消磨殆盡時,我們的生活就變得乏味了許多,色彩單調了許多。我們難得靜下心來回望曾經的伴隨我們啟蒙的幼年時光,忘記了那時的多姿多彩。這時就想,停一停,找處靜地,時時地做下回望,在人的一生裏又是多麼重要。

電話中收秋的父母

多年生活在鄉村的父母老了。那次回村,看見他們的一閃念間,我萌生了這樣的判斷。發現他們不再挺拔的腰杆和花白的頭發時,才知道衰老原來離他們很近。我似乎剛剛走出他們的視線,脫離了對他們的生活依賴。

繼之的,那份掛念就開始駐守到我的心坎。

居常的時日就多了幾分擔心:擔心天氣冷了,被子是不是透風;天熱了,又怕他們為省電,舍不得開電扇;下雪天,又擔心習慣到地裏走走的他們路滑摔倒。那回,一整天往家裏打電話都不通,到晚上還是沒有聲音,我的擔憂的神經就分外活躍了起來,所有不好的預料都闖進了腦海。第二天才知道是線路的故障。索性,就給父親買了個手機。

突然地把手機放在父親手裏時,他很是驚訝了半天。上看看,下看看,端詳個沒完,怕它掉下摔壞的樣子。父親又感覺很陌生,倒不是他沒見過手機,實在是他壓根就覺得這物件是距離他很是遙遠的東西,他的腦子裏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原本是可以配在自己身上的。

還有一點就是,這種貌似簡單的器物,在他很是複雜的,難以駕馭的。上邊的一個個按鍵,紅的綠的讓他就感覺了木然。我竭力教他些簡單的打開、查看功能,隻一會兒,他就一頭霧水了,臉部露出一絲很不自然的笑,說道,不學了,看不懂,記不住。又怕拒絕了我的一片好意,就隻得這樣使著。到現在,他也隻會有電話時接聽,別的一概不會。這樣也好,隻要在他身邊就足夠,我想。

那天我打他的手機他是在地裏接的。響了半天後,我正要掛斷時,那邊傳來了他的聲音。原來,他和母親是在地裏收花生。

那是塊我很熟悉的田地。家鄉處在大平原上,過去屬於永定河衝積扇,早年間多年的雨季沉積疊起的是層層的沙土,地力不足,留下的是家鄉人多年的勞作的身影。在我們村子,人們更喜歡種上花生、山芋這些莊稼。這些年村裏年輕的後生也在嚐試種上菜,好多賣個錢,可總不如花生、山芋收成好。這倒正好適合了守成的父親的種植習慣。那二畝多責任田上,本來他就沒有一點改變的意思。在他,這樣的種植與其說是營生,不如說更是一種不可更改的生活方式。記得小時候,我經常隨父母下地刨花生。一到秋天,我們就會背個筐,踏進鬆軟的沙土地,走進花生地。一三叉下去,再用手提起一墩帶滿泥土味道的花生,隻一抖,土就散落下去。就有一串串飽盈盈白花花的花生,彌散馨香了。我們還會時不時的剝開幾顆,放進嘴裏,那種新鮮的味道頓時齒頰生香了。以至好多年後,一想起家鄉,我先想到的就是這種熟悉的味道,這已是這片土地的特殊印記,一如我們的臍帶,具備了符號的要義。

電話那頭正傳來了父親的聲音。我感覺如此親切,似乎這無形的電波是一根細長的絲線,緊緊拉著我的神經,讓我接觸到了那片花生地的泥土味,一切是那樣的鮮活而生動。

父親一字一頓地說,今年的花生秧子不高,花生卻沒少結,用犁豁開,就省了刨,一墩提起來,可沉實呢。母親也搶過手機,用勁喊著:趕情這電話還能跟著人走,還能下地,倒是不錯。甭惦記著,我們在地裏幹點活,就覺得腰身哪都舒服。

我也很是興奮,感覺是給他們安了個“隨身聽”,能真切感受到他們的對於那片土地的依戀。我頓覺自己的想象能力都已展開,探聽到了那片養育我的土地的律動,探聽到家鄉的農人多年對於土地的堅守。人,生存中都需要一個精神的連接,有了這種連接,該是件幸福的事。有了這片土壤,我們的心靈才不會漂泊。

心中總有個回家的門

那個連雨天,老家父母住的老房子,東邊那間地基有點下沉。順著水跡,房山上就清晰地出現了一道像門樣的紋路來。我近前看時,才覺出那卻是一個預留的門。這預示著什麼呢?我能判斷出,那是預備著要接上一間房子的。

父親確實在東麵預留了一間房子。這間房子是預備我長大後結婚用的。在農家,為兒子蓋房娶妻可是大事,不由得不早做打算。我聽說過,蓋這房子時,我才出生,也就是說,這房子與我屬於同齡。盡管初為人父,為我預留房子已是他作為一位父親應盡的職責,也是一個樸素的農民的長遠打算。

後來我每每回到老家,便不由得經常要獨自走到東房山前,細細地打量,久久地咂摸起這事來。作為農民的父親,他腦子中的盤算就是這樣簡便而又實用。那是三間叫做“仰瓦灰梗”的藍灰色房子,在當時的村子中可是最好的,小小的我也感覺莊重氣派,在村裏煞是惹人。後來我經常想,蓋起房子的父親,經常想著的就是他的兒子長大成人、接上那間亮堂的房子、含飴弄孫……這些就會慣起他最為簡樸的人生。

當然,父親的如意想法也隨著我離開那個村莊而永遠停留在那裏。

父親始終沒有想到,我竟然憑著他遺傳給我的那點刻苦勁頭有一天就離開了那個村莊。在最初帶著幾分自豪之後,他一定是又有幾分驚訝的。因為我是在小村人們的豔羨目光中走出來的。這一點和許多從農村走出的農家子女沒有什麼不同。細想想這樣的走出並無不可,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上的,我們總是在做著一種追求的。追尋,是陪伴我們農家子而終生不棄的夢。

而我們走出後,才感覺到我們總會保持這種守望,而這守望的力量就是那片家園。

自然,父親一定經常想到他那苦心盤算的預留房子。我更知道,由於我的離開小村,帶給了很多的孤寂和辛苦。

這次回家,似乎突然之間,就感覺父母棲居之所已經和他們一樣變得衰老了。一片樹木的蔥蘢中,越發顯得那三間房子的矮小、殘破。隻那當年我家日子最輝煌時建起的那種“仰瓦灰埂”的房子還隱隱顯露出往昔的繁華。是啊,幾個妹妹先後長大都像鳥樣飛走了,走向自己的生活之地,她們要以這樣沿傳的方式學會謀生。而我,也以考學的方式,走進了城裏。隨著我的閱曆的增加,當年很是氣派的房子因歲月的磨礪而變得老舊了。這三間房子記得是我小時候,父親省吃儉用,辛勤操勞養了一窩小豬趕上了好市價,賣得好價錢後翻蓋的。那已是村子上為數不多的好房子。它的屋簷是用瓦沿著房脊挑起的道道瓦簷,整個房子用灰漿刷過,古樸高雅,曾經讓我引為自豪的。那時,至於闖蕩一個天地的事,這樣的念頭自然幼小的還沒有萌動的土壤。

後來的一紙高考錄取通知書就把我帶到了小村以外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離開是背離,還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守望。多少個時日,我都在眺望著那個方向,好長時間裏默默地祈禱著,為了我的鄉親,也為我的父母。

留下的隻有那片依然的地方和房子。而我的每次回家,看到的也隻是一次次的變老的父母和變老的房子。這裏原本應該是會生機盎然的,如果我還生活在那裏,肯定會蓋起新房子,看著父母含飴弄孫,坐在院子裏扇著蒲扇臉上露出絲絲不易察覺的笑了。這其實也是他們的最大的規劃。

東邊的那一間準備連接的房子也隨著我的走出去而沒有蓋起。我站在那裏,靜默了許久,心裏的感覺非常複雜。這樣的預計也很正常,當時的年月,農民是要輩輩株守在一片土地上的。此時,我似乎看見我的影子在房簷下,在金燦燦的陽光裏閃動著,那一定是和父親模樣相仿的背影。也是作為一個父親,對於未來的永遠的期待。想到這些,我不禁眼裏浸出些濕漉漉的東西來。

人是個多麼奇怪的動物。當年勞其腦力,苦讀苦背終於得以走開的地方,而今天卻成了一個在外矚望的停泊之地,一個精神仰望的家園。心是永遠需要停泊的,父母也以自己的艱辛換得我們的成長而感到自豪。我卻帶著這樣的茫然隻能尋找時機多回家看看。這就是我心靈的慰藉。

而新的消息傳來,村裏由於要集中建設,需要搬遷,並集中規劃了房基。看來,這樣的老房子已將隨時會消逝了。這是我心停泊的地方。我不知道我還會適應什麼樣的遷移。隻能在一個人的平靜時,以一種矚望的姿勢,靜靜地看著那個家園的方向。

見花缺水就澆下兒

那天,我去單位的一個大辦公室取材料,進屋後,就覺得房角的一盆高大的鵝掌木很是搶眼。隻是,它下邊的葉子有些發黃,再看盆裏的土,由於太幹燥已出現了板結。偌大的屋子,偌多的人,大家每天忙碌著,把一盆好花幹成這樣卻不應該。看著這盆花,我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多可憐的花啊,再不澆就會幹死的。我連忙拿起一個大飲料瓶去水房打了水,拿回盆前,咚咚地澆了起來。看著水注入盆裏,一如幹渴的我,喝了個大飽,是很快活的。同事小蔡看見了,忙走過來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一忙起來,就把澆花的事給忘記了。

其實,我幫人澆花也不是一次了。每每出去,在街上的門店,在購物商場,或朋友家做客,隻要留意,總會發現,一些好好的花,就生生地被幹在那裏,讓人看了好不心疼。這時我就想,要是花在幹渴時能發出聲音多好,也好提示下粗心的主人,別忽略了它們。

經過一番梳理,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養花大致可分成三種:一是自己由於喜歡而養,這樣的花,由於主人專心很少有受到幹渴的;一種是別人送的,人家是一片好意,可自己並不會擺弄,就放在了那裏,甭說施肥,曬陽光,就是澆水也是“羊吃碰頭草”,想起就澆下,想不起就任其聽天由命了;還一種是主人出門,或放在陽台忘記了,陽光一足,花就耷拉下葉子,有一天沒一天地熬度時日了。我想,這些花的要求本不高的,最起碼的隻需一杯水,它就能好好地活著,淨化空氣,增添一抹綠色,若再能開上幾朵花,卻也魅力無窮了。我們不可想象,偌大的屋子,沒有幾盆花的點綴該是多麼的單調。

在外麵,我為那些可憐的花澆水,也不是一兩次了。有時,遇上陌生的場合,為了替一盆幹渴的花澆上水,也得花費一番心思的。我常想,人人都喜歡花的,就如評戲《花為媒》裏張五可唱的台詞“卻怎麼還有不愛花的人”?可見若真有不愛花的人,故意糟踐它,暴殄天物,那倒是讓人感覺稀奇呢。想幫助主人為幹渴的花澆水得有技巧的,既讓主人不感覺突兀,又讓他心懷感激,這裏有學問。我們家的住處緊鄰一個紙店,開業後人家送了幾盆花,大概主人把它們隻是當做了一種裝點,並不去管它。他把它們放在門口,不多久,那幾盆花就打蔫了。我本來和他不熟識的,每次回家路過時,看著幾盆花日漸枯萎的樣子很是心疼。那次就走進他的屋裏,和他嘮起來,天南海北的,後來我發現他喜歡喝茶,很快地我們就有了共同話題了。兩次下來我們也就熟絡起來。那天,我說,我幫助你澆下花吧,幹死了多可惜啊。他一拍腦門,嗨,怪我粗心,你說我開業他們給弄這些嬌貴貨,我哪侍弄的了啊。我笑笑說,侍弄不了,是一回事,不好好侍弄是另一回事,是不是這個理?他眼睛一亮:兄弟,什麼事看似簡單,經你這麼一說,這道理怎麼就不一樣了呢?看的出,他心懷感激。

我們每個家庭都要養花,即使我們每天在大街上轉,不厭其煩地提醒那些疏忽的主人澆花,也難以避免有的花因幹渴而枯。隻是,看到了,幫助澆一下,舉手之勞,或者提個醒,總還是可以。澆花之事看似小事,可如果細想,花是個生命,擺在麵前,已融入你的生活裏,成為一個組成部分,這樣看來,就蘊含了生活的大道理呢。

那幅打開的卷軸

總感覺卷軸是美的化身,是可以遠觀而又遙不可及的美神。

這樣的印象在公元2008年8月8日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得以升華。這幅145.5米長、22米寬的卷軸在偌大的場館徐徐展開時,那種寧靜的動和動裏的寧靜著實讓人心曠神怡了。直到它被完全打開後,人們看到兩端精美的軸柱中間,3000多平方米的麵積上盡展著一幅瑰麗的畫卷。有誰能將一個普通的圓柱體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創意,而且是用在藝術上,而且延傳了數千年!奧運給世界展示了許多東方文化的神奇,而這個卷軸,我想該是這神奇裏的最大亮點了。此後,這種美妙的畫境一直在我的心頭縈繞。

我第一次接觸畫軸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從大學校門走上社會,在那個工作的小城,我的文學耕耘之路雖然有了些收成,但也總是為沒有什麼突破而苦惱,就打算永遠擱置這讓人勞神費力的差事。此後不久,我很偶然地結識了這個小城裏最有名氣的書法家。當時在這個小城裏人們都以得到他的一幅字而自豪,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本不懂書法的,當時,我極想把我的詩作展示在家裏,也算是為自己擲筆畫上個句號。於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我竟然莫明地想到找這位書法家寫個條幅自己留作紀念。待這位書法家還未上班時,我就懵懂地懷揣著一首以前在一個雜誌上發表的詩歌,找到他的家門。那天具體細節我並沒有記清,隻覺得他當時正在院子裏為一盆君子蘭澆水,看到我忙問你找誰呢,我說我就找你,想求你為我的詩歌寫下來。我記得當時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把我手中的刊物接過去,領我進到屋裏。接著他在那裏凝神很長時間,這時我似乎已經感覺空氣流動的聲音,我才感到後悔,自己不該這樣莽撞,可是現在已沒有退路。一會兒,隻見他點了下頭,很快,他就在鋪開的紙張上以行書寫下了一個條幅。待到晾幹後要遞給我時,他的手像被什麼燙了下,急忙拿條幅縮回去。又屏氣聚神寫了一幅。看來這幅他很滿意,才遞給我。直到此時,我才看到了他臉上難得的笑意。

直到後來,我向朋友提起此事,朋友是個書法收藏愛好者,他說,你怎麼得到的?我平靜地說,就這麼簡單啊,我找到他家,他就寫了。朋友看來很驚訝,還在追問,似乎要問出寫什麼門道。經他說我才知道,那位書法家性格很是古怪的,在小城他的字名氣雖大,字卻極少出手,所以他的字傳出的很少。朋友還告訴我,有時,這位書法家很莫名地就幾句話把找上門的求字者噘出去。而我自然對這些是不知道深淺的,這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唐突。後來我才聽說,那位書法家有個觀念,寫字就像杜鵑啼鳴,是要傾其全部心血的,又怎麼敢輕易拿出呢。那天他是看到了我的發表的詩歌,很是喜歡,於是就很高興地為我寫了這個條幅。

可惜,那位書法家一年以後就很突然地病倒死去了,他走得是那樣突然,弄得小城很多人都流露出無限惋惜的樣子。自那以後,我一直在腦海記存著他那久久站立凝神沉思的形象,在耳畔回味他對於藝術表達出的那種孜孜以求的語調。以後,隨著視野的開闊,我接觸到許多書畫大家,我知道那位書法家的作品也僅限於小城中流行,而山外有山的。但他那對藝術的珍重和執著讓我永記心間。對於他留下的書法,我更加喜愛了。在我,他更像是我的藝術啟蒙,教我怎樣對待藝術的榮辱和藝術境界的追求精神。我就去小城的文化館,找到了在那裏工作的裝裱技藝很是不錯的王老師。幾天之後,一幅精美的卷軸就展現在我的麵前。

這是立軸,木料很是沉實。我拿在手中,別提多喜愛了。認為是我身邊最珍貴的寶物了。在手中慢慢打開,一股才裱好的清香撲鼻而來,讓人好舒適的感覺。那圓圓的軸柱,那樣輕盈,輕輕打開時,便看到了舒展書法了。書麵平整潔淨,纖塵不染,畫布條紋清晰,透出古樸大氣。它寧靜地置在案桌上,是一個圓圓的卷,組成一個柱體。這樣的安放,不同的線條圖形在它身上進行了完美的組合。我心中讚歎,詩書畫同源,古人非凡的想象力和操作能力,多麼美妙的結合啊。

此後,我利用業餘時間除了堅持學習提高,就是在內心中修煉自己,提高寫作技藝。苦心之下,此後不久,我的一部詩集得以出版。應該說,是那位小城書法家讓我堅持下來,讓我堅定了信念,那個書法條幅就像大海中遠遠飄揚的風帆,給我以感召,讓我學習耐得藝術之路上的寂寞,學習義無返顧的堅忍。

外麵下雪了

自打兒子考上幾千裏外成都的一所大學後,妻子就開始格外關注起天氣預報來。有時她在單位加班,就會囑咐他留意下,別忘了收看天氣預報,然後把詳細的最高氣溫、最低氣溫、風力、天氣變化等等,一五一十地用手機以短信息方式發給遠在外地求學的兒子。

麵對妻子每天對天氣的格外敏感,他顯得頗不耐煩,用責怪的口氣說:人家成都那邊暖得很,別一天涼啊冷的。妻子嘴裏“唉”著,可過後依然改不了那份嘮叨。天稍暖和點,她就會說,孩子知道換件薄衣服嗎;有些風吹,她又會說,孩子知道多穿上件厚點的衣服嗎?說著,她就會不由地拿起手機,給兒子發信息:鬧天了,別忘了加件衣裳啊!後來,兒子告訴她,不要老發信息,上課關機也聽不見的。也是多次,妻子對兒子的預報總是出現差錯,外麵刮風,可成都那邊一片豔陽高照。而後來多次,得來的就是兒子的責怪了,媽啊,咱們兩地離著幾千裏呢,根本就不是一個天氣情況,你就別操心了,我已經長大了。

盡管如此,妻子還是每天的晚上七點半,會放下手裏的任何活計,打開電視,看天氣預報,邊看邊數念著。

此時節氣已經到了春分,天暖洋洋的,地裏的青草試探性地冒出芽尖,柳樹已然嫩綠一片,沉默了一個冬天的大地蓄足了氣力,爭相伸出頭來,探視春天的一派生機景象。路人也已退下了厚重的棉衣,隻著一身單,便會感覺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而就在此時,才感到有涼風襲來,一陣陰雲之下,天空竟在幾日之前的降雨後飄起了雪花來,整整下了一天,天陰沉得很。妻子看著電視,很吃驚地說,天氣已經轉暖了,前幾天還下了場雨呢,怎麼又下雪啊?她嘴裏嘟囔著,又忍不住拿起手機,要給兒子發信息。他趕緊告訴她,你看成都是晴天,25度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晚上睡覺時,一陣聲音把他攪醒,他看見妻子在說,哎呀,手機丟了,怎麼就丟了呢,廊坊下雪了,這幾天天氣降溫了。兩手不停地比劃著,一會抓住自己的頭發,聲音有些嘶啞了,手機呢,手機呢……

他趕忙探過頭去看,手機分明就在她身邊的。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在做夢。他又好氣又好笑,他真想把她搖醒,然而,積壓了一肚子的斥責話語已消失殆盡。他突然想到,掛念是母親的責任,別嫌做母親的嘮叨,別嫌她麻煩,誰又能隔斷這份母子的牽掛,就像孩兒出生時的臍帶一樣,是與母體相連的。而以後,任孩子走出多遠,也走不出這份沉甸甸的牽掛情結。

嘮叨的背後,一定是母愛所賦予的那份幸福。

心泊

如果以故土出發地為基點,以成長的足跡作半徑,讓心路曆程拉出的軌跡畫圓,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所走過的途程無疑並不遙遠,某種程度上也未到達理想的彼岸,也一次次地做著探尋,試圖將自己半徑拉的更遠。然而,我感覺累了,身心被喚作故園的地方緊緊抻著,越抻越緊,不得不讓我駐足,體味那份疲憊。

經過跋涉,我們會感覺腳步的沉重。我曾經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不看眼前的風景,走向哪裏,自己都不太清楚。走下去幾乎成了我生命中的要義。歲月的皺紋慢慢刻印上臉龐時,它終於提醒我,該放慢腳步了。

讓我有這樣想法的念頭很簡單。就是這樣的念頭,也成了我生活途中的一個拐點。那次,我在工作的小城裏,我心情舒展地為自己的工作奔波,還沒有感覺獨自闖蕩的寂寞。青春就是這樣的讓人無暇思考。一次上班路上,這時,一輛沒有牌照的破舊貨車貼著我劃過。與那疾駛的機動車比,我的膽量很快變小了。隨著我的一聲尖叫,這輛車終於理直氣壯地擦著我停在了那裏。讓它劃過之後,我倒在那裏,呻吟著,渾身多處被地麵擦傷,不住地撫摸著渾身的傷痕。同時,還要忍耐著那車主不會感覺的疼痛,去和他進行爭辯。因為不想承擔責任,不想賠償,本來沒理車主似乎一定要爭出些理來。他狡辯著,我才感覺什麼是顛倒。我沒有那樣的堅強,為了一個道理,執意以傷害自己的身體來和汽車進行測試。

盡管我在這突如其來的驚險麵前極力躲避。我還是被路邊的一些灑落的細沙滑倒了,身體在車子上不聽使喚地滑出老遠,受到的驚嚇比我受到的摔傷和挫傷要嚴重許多。然而那個汽車卻是和它的主人一樣是城中村的一員,他有著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強橫,走下車後先去看看他的車停的位置及受損情況。倒好像要向我要理論。這樣的架勢,給予我的隻能是滿腹的委屈,傷痛已經放到了第二位了。看到我勉強坐起來,他似乎感覺了更加踏實,似乎在說一點生命危險都沒有,有什麼了不起的。坐起來的我原本一肚子委屈,渾身上下長著理直氣壯的嘴的。我忍著滿身的疼痛又有滿心的委屈,艱難地抬起頭來,那人已經直挺挺地站在我的上方。我隻得高高地抬起頭,用一種無奈的目光看著他。我知道縱使我渾身是嘴,也沒有語言可以表達了。所有的語言在這樣一個人麵前早已顯得蒼白。我好像生平第一次知道言語有時是無用的。在他拉開架勢一副既不懼怕又不避讓的逼視下,我逐漸失去了抗衡的氣力。道理,是講給懂道理的人的,一旦被強橫占據,道理立時變得遁形。我的滿腹委屈的道理不知何時就消失了,頓時我就低下了頭。

沒有道理可講的時候,心裏的憋屈還是有的,我的情感要素並不缺少哪項。我兀自憋悶在那裏。這個時候你知道我想什麼嗎?我的身體的疼痛似乎已經被衝淡了,我隻想急切地把我的委屈傾倒出來,我感覺這將是我最快活的事情。茫茫人海裏,這樣的委屈傾訴的對象隻能是父母。我感覺我的頭向家鄉的方向移轉了下。我的頭像是瓷盤的指針,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了探尋定位。我很奇怪在我沒有別的排泄情緒的時候,在情緒的最低排解方式上立時就會落到家的這個概念上。隻有在父母麵前,你才會有孩子的感覺,盡管在生活磨礪中我們已經成熟,閱盡人間百味。學會了思考,在謀生中練習成熟。我知道家鄉的父母已經老了,總是邁著低緩的步子,每次我回家時,他們看著我的樣子透露著慈愛。我明白此時,他們不能為我做些什麼,他們隻有看望我,而這已經足夠。

我們的心靈深處都會有最脆弱的部分,而這樣的委屈就在父母親情中找到依托。不管他們年紀多大,即使他們蒼老得有些呆滯。隻有在他們的身邊,你才會找到能夠接納的胸懷。即便是傾訴,也是最幸福的表達。

一句話?一輩子

算起來,他離開這個世界已有十幾年了。這些年,我所做的隻有藏在心頭最深處,成為我的一種默默激勵。

前幾天,我回老家。無意中就在村子見到了他家尚且殘留、因為歲月無情已摧折得千瘡百孔的老房子。望著坍塌的房角,房簷下經年枯黃的草,我的心雜亂淒惶。不定哪天,這房子將會夷平,被別人家建上新房,這是早晚的事。

按照鄉親輩分,我喚他振生舅。至於從哪裏論來的就不知曉了。

那時,我正因高考落榜在家務農。在我們這樣偏僻的村子,那時方圓十幾個村子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呢,真要考上倒是有些偶然的。自然我也沒抱有任何希望。那時更多的是想求學又信心不足,而虛弱的體格每日在生產隊田地、院場撲騰的那份茫然困擾著我。這樣的滋味遠比身體的勞頓更折磨人的。

那天,我正在村頭的田裏掘土溝,懶洋洋的太陽高掛天空,瀉下它無精打采的光來。在土裏不停撲打的我活賽土猴,情緒的無助與低落可想而知。這時,振生舅走了過來,站在我身邊溫和地說:孩子,我留意你多日了,我看你該是個做學問的,不適合做這莊稼活,我表侄子在縣上做事,認識人多,讓他給你找個學校去補習吧。

聽到這話,我感到驚喜又惶惑,嘴裏囁嚅著:舅,不了,這莊稼活我能幹好的。他說,別這樣說啊,人各有誌,人一輩子不是隻有農活一條道,要奔著自己最適合的事做。

眼看著離高考隻差4個月了,而且我那時對英語連個最起碼的音標都不認識,腦子裏一片空白。我隻是茫然地搖著頭,這更多的是自卑。他越發堅決地說:“別固執了,孩子,我看你能行,沒問題的。”這其實在我是天大的幸運。本來我是個很不自信的人,學習上也是,雖說成績還過得去,可一直不出色。這在當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環境下,我很難脫穎的。這次上學,我始終在他的“你能行”的激勵中勤奮努力。那幾個月我幾乎是黑白連軸轉,而成績也出奇地趕了上來。那年,終於我以班級第一的成績被一所大學錄取。

我更想說的是,在以後的路程裏,振生舅這句話的餘音,始終在我耳際回蕩,不僅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更教會我做人真誠,做事盡力。而他,終生無兒無女,老兩口相依過活。他們尤其羨慕讀書人,因為他所處的年月,文化離他很遙遠。村上人都說,他要是做學問,一準是個大人物的。

人真的一走就會匿跡嗎?我常常這樣思考,有人就給人留下了他所做之事、甚至是一句話語的懷想。雖然現在他走了多年,那房子被歲月剝蝕,村上的人們卻沒有想到拆除。那畢竟是人們的一個念想。

神奇的一麵

將我多年沉積起來的心思翻檢出來,自不久前那次回老家。

是個初夏時節,我回鄉下看望依然在那裏生活的父母。走到村頭時,看到幾個鄉親正在楊樹的濃濃綠蔭裏下棋,原本是要打個招呼就走開的,卻被其中的一個情景吸引住腳步。那個叫作老友的漢子才把另一位老鄉贏了,那老鄉輸得麵紅耳赤,還在懵懂地和老友爭論著剛才的棋步。老友贏棋?我滿臉寫著疑惑,怔怔地站在那裏,好長工夫才定下神來。

老友是村裏有名的弱智,現在該有50來歲了。別人都說他沒有上過學,為這事我問過老叔,老叔很認真地說,誰說沒上過,光一年級就上了四年,然後就不上了。老叔和他歲數相當,我相信老叔說的是對的。村裏的一些人常常就直接喚他“傻友”。他說話永遠不清楚,小時候我們一直認為他是大舌頭,常常幾個孩子聚到他跟前,追著學他說話的樣子,他也不惱,隻是嘿嘿地一笑。於是我們也覺得很開心,就很滿足地跑開了。

回家時,我趕緊找到老叔,像有個驚人發現似的把老友贏棋的事告訴他。誰知老叔臉上竟然一點沒有掛著驚異,隻顧在那裏低著頭搓玉米,淡淡地說,他贏的多了,村上有幾個能贏過他的。人啊,有些缺憾,老天總得有個找補的地方。老叔說這話時是那樣不經意,沒想到黑粗的他竟說出了這樣耐人尋味的話,我竟然聽入了神……

我們那個村子以前叫作“行子”,一聽名字就知道樹木很多。的確如此,記得小時桑樹、榆樹、楊樹,高高低低、紅紅綠綠把村子圍了個遍,這就給我們提供了許多玩耍的地方。雖然莊稼收的不多,可我們這些孩子是吃了就不發愁的主,哪裏想那麼多。那是個星期天,我們幾個小夥伴約好去東邊的桑樹行子玩,為了不玩的一塌糊塗,回家時挨母親的一通數落,按照慣例,我們都要垮上個背筐,在玩夠後拔上筐草的。才到地頭,我們就看見我村老柳家的啞巴大玉在拔草,興許是天氣熱,她把兩隻鞋子放到一邊。她兩手好快,左右開弓地忙碌著,隻幾下,手裏就是滿滿的一大把草。十七八歲的大玉長得很有幾分清秀,白皙的麵龐總是露著溫和的笑意,身材比同齡的女孩子要高大些,因為不上學,早就在生產隊掙工分了。由於她不會說話,我們總愛遠遠地拿她逗趣,一邊學著她的樣子比畫著,咿呀著,一邊還數念著我們自己編出的感覺很滿意的順口溜:啞巴啞巴娶傻傻,啞巴啞巴吹喇叭……啞巴大玉知道我們在數叨她,不是好聽的話,可說的什麼也聽不出,就很不情願地搖搖頭,一臉無奈,嘴中念念有詞,卻並不發出聲音來,莫名地瞧瞧我們,然後趕緊離開。

這時我們的夥伴石頭犯嘎,就從心裏冒出壞點子來,和我們在一旁一嘀咕,我們不約而同地點頭,臉上露出會意的笑容。隻見石頭悄悄爬過去,趁大玉沒注意,就把她的鞋子摸到手裏。一會,我們幾個就鑽進豆子地壟,跑遠了。

我們跑了有十分鍾,就來到了村西的一塊玉米地。這裏非常隱蔽,周圍是漫無邊際的青紗帳,把我們幾個小孩子包圍著,越發顯得我們身子的弱小。玉米已經一人多高,我們鑽在壟裏隻能看見上麵窄窄的一條藍天,青青的玉米葉子透著閃閃的油光。平時慣於玩捉迷藏的我們不禁同聲叫到,這裏太嚴實了,任誰也發現不了的。石頭把大玉的鞋子扔在一旁,我們就開始玩起來,找幾個小磚頭下田格棋,玩扔鞋的“包菜”遊戲,好不開心。這時我們就提醒石頭,快把大玉的鞋子送回去吧,把鞋子弄丟了,她光著腳回家要挨罵的,或者她不小心把腳紮破,那怎麼交代啊。玩興正濃的石頭似乎才想起這事,也有些後怕,想送回去,又怕挨大玉的打,就又玩了起來。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才聽到幾片葉子的簌簌聲響,我們幾個夥伴就同時在抬頭時看到了一雙赤裸的腳已經站在麵前。抬頭時,我們驚呆了,大玉氣喘籲籲,一臉威嚴地站在那裏,嘴中咿咿啞啞地比畫著。記憶中的大玉一直是很溫和的,我從沒見過她發怒的樣子。大概被她的架勢震懾住了,一向犯嘎鬼點子多的石頭趕緊把大玉的鞋子拿起,舉到她麵前,嚇得臉通紅。而我此時就隻有害怕了,生怕她一氣之下把我們挨個用鞋子暴打一頓。見到了自己的鞋,大玉轉眼之間積滿的怒氣便一掃而盡,她咿呀了幾聲,便鑽出了玉米地。

大玉走後,我們幾個就又有說有笑了,都慶幸沒有挨上大玉的一頓打。說完之後,大家就感覺到無盡的疑惑,在這茫茫的樹林、莊稼地裏,大玉是怎麼知道我們的行蹤的,幼小的我們始終沒弄明白,始終成為頭腦中一個大大的疑團。就一直認為大玉很神奇,反正自那以後,我們再看見大玉都恭敬得很,誰也沒敢冒犯她。盡管長大後我們判斷是大玉丟了鞋子很急切,一定跑了很多很遠的路四下尋覓才找到我們的。可當時我們幾個夥伴都說,別看大玉不會說話,她身上一定有神通的地方,不然在那荒郊野地,任誰也不會找到的。

在村子中,我家住的地方在村北麵,由於是自然村,不知道哪個年代,祖輩興許是給大戶人家看護樹林,就落在這裏,要進村中,還要隔著一大塊地。我家院後還有一戶人家張姓,就在一條渠邊建房,他家房前有個水井,就在去他家的道邊占著半個路。小時候,我經常跟著父親去井邊挑水。張家有個孤老人,60多歲年紀,是房主的叔,我們都喚他“老柱爺”。他先天的雙目失明,也娶不上媳婦,就跟著侄子過活。有一天我們幾個夥伴閑來無事,就約好到渠裏玩耍。剛走到張家房前,就看見老柱爺手持一根木棍探道,在院子前做些簡單的活計。好奇的我們就跑到他眼前,喊他的小名。老柱爺有些惱怒,知道我們是些小孩子,就一個勁甩手說,快去玩吧,別搗亂。我們見他不著急,膽子也就大了起來,跑上去搶走了他手裏的木棍。沒有木棍探道的老柱爺,急忙左右亂摸,想再找一個支撐。好容易他又找了一根,才拿在手裏,就一不留神又讓我們的一個夥伴奪走了。這次他真得急了,暴跳著,胡亂抄起了一個掃帚向我們撲打。我們也不走遠,就在他不遠的地方逗他。他就想把我們趕緊哄,竟然大跑起來,在路上追我們。快到井邊時,他竟拐個小繞開那口深深的水井,讓我們好生驚訝起來,這樣我們就在井邊跑了幾次,竟然老柱爺都奇妙地像長了眼睛似的成功跺開了。鬧夠了,我們才感覺無趣,趕緊走開了。邊走邊回味老柱爺越過水井的樣子,在我們幼小的心裏一個個對老柱爺充滿了畏懼,再不拿他開玩笑了。

多少年來,我一直對自己小時這種無知冒犯的舉動深感悔意。對於老柱爺的行為一直迷惑不解,覺得眼睛先天失明的他無論是聽力還是第六感覺都超出了我們許多,不由人不暗暗稱奇。隻有學會善待別人才能真正善待自己,我在想。

閱讀的重量

在一間間擺滿書籍的書屋裏,我們躬身其間,保持仰望的姿勢,學會尋覓和閱讀。這是人類一種很神奇的轉換能力。在我們的閱讀下,一本本書由一定厚度變薄了變輕了,在完成轉換過程中走入我們的大腦,變成了記憶儲存與力量積蓄。

自剛識字時,我們就開始了閱讀,一個個方塊字附著在特有的聲形裏走進我們的耳廓,走進我們的眼睛,形成了獨具魅力的印記,而後這印記漸漸鍍染著我們的記憶與心靈。

時過多年,我常要回望那些早年曾帶給我閱讀印記的書本。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多的書本已經作為讀物,作為教科書被歲月泯滅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真的完全消失了嗎?其實也未必,它們通過閱讀成為了我們的知識,融解在我們的骨子裏,融解到我們的行動中。這是一個令人驚奇的變化,這種過程充滿奇妙,充滿遐想。這樣的書本注定完成了它的使命,一路上伴隨我們的成長而離去,隻是目送我們長大。在成長過程中,給予了我們知識與支撐。我們常常會感覺到它具有與食物同等的能量。

待我們長大後,慢慢地感覺到我們的閱讀不再像是等待喂食。我們有了自己的食欲,學會了自己的閱讀選擇,這時候我們會自覺地選擇書籍,懂得了甄別與珍存。這又和我們長大後的自立出奇的一致。我們走進一座座填充的小山似地書店,在書海裏以搜索的方式淘淋著,把一部部書籍搬回家,搬到我們的書房,在床邊,書籍成了至為密切的夥伴。在搬運過程中,在用錢交換的刹那,我們感覺到了紙頁疊加的分量。其實,這裏更有文字附著的重量。我們總是喜歡在自己的閱讀中,借助作者體味著情感層麵和理性內涵,或激動或感傷,或啟悟。閱讀裏,我們還能傾聽到大師在文字中的低語,充滿智慧,讓人感悟。

書是有重量的,而我們的閱讀更是微妙的過程,一部部書籍在閱讀裏走進我們的大腦。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填充?在大腦的溝回裏,我們學會了貯藏和提取。是閱讀的過程讓我們感受情感的波折與震撼。也是閱讀讓我們學會理性與思辨。正是在自然的浩大和波動裏,我們用平靜的心貼近閱讀,也在不斷貼近認知,就像那根走向無窮小的線一樣不斷貼近。我們也知道,我們的認知永遠不能和自然的涵義疊合。而這正是我們樂意做的事情。想起楊絳女士96歲寫的一本書,叫作《走到人生邊上》,她在自己的人生經曆即將走到盡頭時,不是等待,不是睜眼迎送日出日落。走到人生邊上,她還在探尋留在身後的是什麼,前麵等著的是什麼。她平和的心態令人欽佩,她的不衰的敏銳同樣給人啟發。這也是我們人類貼近無窮小的又一抵達。

就想到了小時聽到的一個寓言。一頭豬在和它的主人對話。豬說,你整天在那裏抱著那些書,能有什麼意思啊。主人答道,在這樣的閱讀咀嚼中才能感覺書中的滋味的。豬一臉的不屑,說,得了吧,那些書味道一點也不好呢,我曾經趁你不在時嚼過好幾本,既不香也不甜呢,幹巴巴的一點也不好吃。主人一臉無奈。自然他是再無法與豬進行辯論解釋了。那時我聽這個故事,就以為是好笑的,現在想來決不僅是好笑。李叔同說,有字的破書也是好的。出此話時,李叔同大師字裏行間透著那種獨有的對書籍的珍重,那是對於我們人類智慧的珍重。我們能夠透過這殘破的一角,望見著書者對生活、社會、人生等方麵的感悟、哲思,是付出曆練的心血而得。而閱讀者正是在閱讀中達成了與作者心靈波動的對接。這,就是閱讀時輕與重的有機轉換。

窄窄的也是路

一個乞丐成為收藏家的路途總會讓人感覺幽曲渺茫,因為這兩者很難找到關聯點。而他卻這樣走的,走的讓人驚訝,讓人不可思議。

破爛王,就是走街串戶喊著收破爛的人。我們所知道的破爛王多是騎輛破三輪一路街頭吆喝著的,他們的經營方式就是從家家戶戶低價收些人家不用廢書本報紙易拉罐什麼的,再回家積攢歸類,送到廢品收購站,從中賺些差額,靠著這個差額,當作自己的營生。他們多是沒有知識、沒有手藝、身體有欠佳的人,一輛車子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沒有什麼本錢,又不會虧損。在城市的角落裏總會有他們的身影。至於那些被他們積攢交上去的廢品的去處,據說無外乎是粉碎和回爐熔化兩個結果,他們是不用為此操心的。

也有特例在的。北京潘家園的王富就是。王富並不富。老家是泰安山區,借用個時髦的說法,他屬於60後。小時吃盡了苦,還得了小兒麻痹,左腿殘疾,走路手扶膝蓋,歪著個身子,一瘸一拐的。當初在家沒的吃的,實在混不下去了,帶著父母給的五元錢,為了要飯才扒汽車來到了北京。這時他的念頭非常原始,能討點飯填飽肚子就可。有時,他也到垃圾桶邊從人們丟棄的飯盒找些剩餘吃食。對於在老家長期挨餓長大的他,能飽肚腹的感覺還是不錯的。慢慢地,他看見在火車站撿乘客候車時丟棄的報紙賣幾個小錢維持生活,他可以用賣報紙換來的錢換自己想吃的食物了,而不再吃人家剩餘的東西了。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個質的跨越。

這時,他已經由一個乞丐變成了收破爛的,顯然還難以稱“王”。按照一般人的思維邏輯,他會長期這樣做下去,維持生計是最根本的,如果能夠有點剩餘,那就是額外的驚喜了。

而他不是。一次他在候車室撿到的幾本舊期刊,被一位客人當舊貨買走了,顯然這個價錢要比廢書本的價錢高出許多。他的心思開始轉動起來了。他不再滿足在車站撿報紙了。從收廢品站搜尋他認為有價值的書本開始,逐漸他竟摸索出點道道,後來發展到跑大機關,蹲博物館、檔案館、出版社這些資料大戶。此時,北京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一個縮影,在這個收破爛的人身上得以展現。他有了可觀的收獲,梅蘭芳原照影集、周恩來親筆留言、茅盾的信件、民國名人的手稿、書信、畫家傅抱石的插圖原稿等等,這些快要送到粉碎機粉碎的“破爛”,被他愛惜地收集分類,在舊貨市場賣出了好價錢,也使得這珍貴的史料遺物得以體現了他們的價值。

在賺得個人利益的同時,王富這個半文盲也摸索著查詞典,逐漸學得許多曆史知識,日積月累,他儼然一個行家,哪些價值大,有什麼收藏意義,在他的眼前一晃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甚至還能說出許多資料本身所附帶的名人故事。一些學者也看中了他手上存的貨,買回去進行研究,拿得了十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竟研究出不少的成果了。他們感激王富,把王富叫作“文物保護神”。這個稱呼並不為過。

人的履曆中,有些路是好走的,最好的是按照上代人打個基礎,沿著走下去,很順利,也很幸福,這無疑是每個人期待的。也有些人沒那麼幸運,靠自己打拚,一步步走出來,這也是個不錯的結果。當然,也有的似乎一點也找不到幸運的影子了,它隻靠偶然,在這樣的偶然中艱難走出來,像王富那樣,這時最不容易的。王富做到了,所以是個奇跡。可貴的是,他走的是一條不和別人重複的路,走得離奇而有滋味。這足以讓人心懷敬重。

地圖上的奧運

8月8日這天,我終於將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掛到了辦公室的牆上。

地圖上看奧運是我早就作好的打算了,家中臥室的牆上原本是妻子想布置上幾幅字畫的,卻被我早早地用地圖占據了。我告訴她說,這地圖看奧運多實用啊,每天看著它,各項比賽就一目了然。而辦公室,由於新搬進不久,加之工作忙碌,使得想張貼地圖的想法一直沒能實現。手頭拿著奧運會電視轉播時間表,眼看到了奧運即將召開日子,就再也沒有推脫的理由了,趕緊去書店買來兩張。

奧運開在了家門口,這是幾代人的夢想,讓我們趕上,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奢華,我們終於可以按照“北京時間”安排進程了。再不用半夜定鬧鍾揉著惺忪的眼睛來看自己喜歡的比賽了,也不用在電視畫麵中尋尋覓覓尋找有中國人拉拉隊而得以慰籍自己了。就這樣,我每天的生活起居就開始簡單化了,家中、單位兩點一線。

於是,兩張地圖就成了我記錄從報紙上,從廣播、電視中得到最新奧運賽事信息的忠實載體。8月8日晚8點,我早早備好了筆,將家中牆上的地圖來個徹底“打掃”。今晚,這張世界地圖將是我的最大用場。204個參賽國家和地區,按照漢字的字頭筆畫排序出場,這足以引起我的一份新奇。臨到運動員、教練員入場了,一個個隊伍在“鳥巢”中邁出自己獨特的腳步,不同膚色、不同語音在這裏以中文“和”字為底蘊,交彙起世界“和諧”的交響強音。作為奧林匹克起源地,希臘代表團第一個步入奧運會開幕式會場,是眾目所歸的。希臘首都雅典自古有“西方文明的搖籃”之美譽。雅典是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名字命名的。相傳希臘古時候,智慧女神雅典娜與海神波賽頓為爭奪雅典的保護神地位,相持不下。後來,主神宙斯決定誰能給人類一件有用的東西,城就歸誰。智慧女神雅典娜獻給人類一顆枝葉繁茂、果實累累、象征和平的油橄欖樹。人們渴望和平,結果這座城歸了女神雅典娜。奧運自誕生以來,一直被人們傳承著文明。我鄭重地在地圖上畫了一麵旗幟。伴隨著一個個隊入場,我忙碌起來,用眼睛尋覓著出場的隊伍,兩個多小時,地圖上逐漸被我重新打扮而美觀起來,一麵麵彩旗招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