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眉毛的糧食
有一種叫奧斯曼的草,維吾爾人稱它為“眉毛的糧食”,據說有生眉養眉的功效。在庫車農村,幾乎每家房前屋後都種一些,女人們用奧斯曼的葉汁塗抹眉毛,久而久之,眉毛便像吸足了養分的莊稼一樣,變得烏黑發亮。
這種“眉毛的糧食”學名叫菘藍,株稈粉紅,葉子深綠,種在庭院裏既可當花欣賞,又隨時隨地可采葉描眉。一位婦女,隻需種三五株就夠一年用了,用不完的拿到巴紮去賣。紮成小束,一束賣五毛錢。城裏婦女們的眉毛比鄉下婦女更饑渴,她們有的在花盆裏種幾株,解燃眉之急,更多的要到巴紮去買。老城巴紮的奧斯曼生意經久不衰,每年都有許多婦女做這種無風險的小生意,靠別人的眉毛掙錢過日子。
冬天眉毛“吃”什麼呢?維吾爾婦女在春天花紅葉綠之時,便采集大量的奧斯曼鮮葉,用擠壓出的葉汁拌以適當羊油,製成不腐不爛的眉膏,以備冬天之用。另一種儲存方式是像煙葉一樣曬幹存放,但塗眉效果不如前者。
在巴紮上,還能買到一種特殊的頭油,是用沙棗樹的樹膠製成的。據說用這種頭油抹出的頭發又黑又亮,還有股沙棗花的濃香。
維吾爾女子最引人注目的美是那雙眼睛,而使眼睛熠熠生輝的則是那兩彎令人驚異的濃黑眉毛。眉是五官最上一官,美容先美眉,維吾爾婦女似乎天生就知道這個道理。在庫車小巷,常看到三兩個維吾爾女人迎麵走來,還看不清五官容顏時,便已被她們的濃黑眉毛吸引。待走到跟前,眉毛下又黑又深又大的眼睛、筆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那樣的容貌,讓人很難移開眼睛,移開了也還會再一次追望上去。
按維吾爾人的古老傳說,女孩雙眉間距離,決定了日後婚嫁的遠近。兩條眉毛隔得遠的女孩子,一定會嫁到很遠的地方。母親總是希望女兒留在身旁,所以女兒一出生,母親便用奧斯曼葉汁塗抹她的眉毛,稍大一些,女孩便學會自己用奧斯曼塗抹眉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長大的女兒兩彎秀眉緊緊相連,嫁去的地方喊一聲就能聽見。
如今,這種眉毛的糧食已被製成眉筆、眉膏,價格很貴。庫車老城的女人們,仍舊喜歡用新鮮奧斯曼的葉汁塗抹眉毛。那些自然的東西,機器一加工便變質了。
我另外的一生已經開始
我說不出有四個孩子那戶人家的窮。他們壘在庫車河邊的矮小房子,萎縮地擠在同樣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間。家裏除了土炕上半片爛氈和爐子上一隻黑黑的鐵皮茶壺,再什麼都沒有。沒有地,沒有果園,沒有生意。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幾歲,都呆在家裏。母親病快快的樣子,父親偶爾出去打一陣零工。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生活。快中午了,那座冷冷的爐子上會做出怎樣一頓飯食,他們的糧食在哪裏?
我同樣說不出坐在街邊那個老人的孤獨,他叫阿不利孜,是亞哈鄉農民。他說自己是挖坎土曼的人,挖了一輩子,現在沒勁了。村裏把他當“五保戶”,每月給一點口糧,也夠吃了,但他不願呆在家等死,每個巴紮日他都上老城來。他在老城裏有幾個“關係戶”,隔些日子他便去那些人家走一趟,他們好賴都會給他一些東西:一塊饢,幾毛錢,一件舊衣服。更多時候他坐在街邊,一坐大半天,看街上趕巴紮的人,聽他們吆喝、討價還價。看著看著他瞌睡了,頭一歪睡著。他對我說,小夥子,你知道不知道,死亡就是這個樣子,他們都在動,你不動了。你還能看見他們在動,一直地走動,卻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喊醒你。
這個老人把死亡都說出來了,我還能說些什麼?
我隻有不停地走動。在我沒去過的每條街每個巷子裏走動。我不認識一個人,又好似全都認識。那些叫阿不都拉、買買提、古麗的人,我不會在另外的地方遇見。他們屬於這座老城的陳舊街巷。他們低矮的都快碰頭的房子,沒打直的土牆,在塵土中慢慢長大卻永遠高不過塵土的孩子。我目光平靜地看著這些時,的確心疼著在這種不變的生活中耗掉一生的人們。我知道我比他們生活得要好一些,我的家景看上去比他們富裕。我的孩子穿著漂亮幹淨的衣服在學校學習,我的妻子有一份收入不菲的體麵工作,她不用為家人的吃穿發愁。
可是,當我坐在街邊,啃著買來的一塊饢,喝著礦泉水,眼望走動的人群時,我知道我和他們是一樣的,塵土一樣多地落在我身上。我什麼都不想,有一點饑餓,半塊饢就滿足了。有些瞌睡,打個盹兒又醒了。這個時刻一直地延長下去,我也可以和他們一樣,在老城的緩慢光陰中老去。我的孩子一樣會光著腳,在厚厚的塵土中奔來跳去,她的歡笑一點兒不會比現在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