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車城開始死四十歲的人了。我心裏一驚,我也四十歲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人們活得忘掉了死亡。沒有隆重的葬禮,看不見墳墓。誰家死了人,來一些親戚朋友,靜悄悄地拉到火葬場燒了。不管三天、七天、四十天,都無墳可上。死亡的跡象消失了,生與死成了相距遙遠的兩個世界。
庫車老城的生死是連為一體的。清真寺裏時常有死者的葬禮,每一位死者都會被抬到清真寺,由阿訇做最後的禱告。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又去了。死的人越多,在真主那裏,我們的人就越多。他們也像我們悼念他們一樣,念記著還在世間的我們。
住在熱斯坦大麻紮旁的人們,夜裏聽見死者側身的聲音,聽見骨節脫落的聲音,聽見墓穴的土塌落,已經無驚無奇。隻要一睡下,便能感到與世世代代的先人們躺在一起,什麼叫活,什麼叫死呀?
跟那些老人坐在一起,我仿佛有了跟他們一樣的心境與身世。仿佛我坐在自己的老年歲月裏,突然地,知道人生是這樣一種結局。自己的這一天在我還沒走到暮年時,已經開始。
我看見從熱斯坦鋪滿塵土的巷子走來的抱著嬰兒的婦女神情憂鬱,走在她身旁的女孩也一樣憂鬱的眼神,仿佛快樂在千百年前就已消盡,仿佛歡笑是前世花朵。她們剛從巴紮上回來,走過我身邊時目不斜視,沉默無語,抱在婦女懷中的嬰兒像一個小小玩具。她們穿過幾摞木頭堆集的巷子,穿過麻紮旁一棵古榆的濃黑樹蔭,走過我買過一包雪蓮煙的小商店,再經過麻紮中間那條土路,然後走出老城。麻紮盡頭是一個低矮的隻看見白楊樹梢的村子,她的家或許就在那個村莊裏。她的孩子在這樣來回的穿行中長大,她漸漸老去,活到她的兒子老去,走在她身邊的女孩離開人世,活到她在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到那時她的錢和精力早已耗盡,她會坐到麻紮旁那些孤獨的老人中間。
也許不會。她的孩子在樹叢和麻紮旁玩耍著長大,學一門打鐵或銅匠手藝,叮叮當當敲打一輩子。或者趕一輛驢車,在這些塵土小巷子裏,來來去去地走完一生。那將很漫長。一個人的快樂幸福和貧窮痛苦,會在那樣漫長的時光裏,一點點地到來,到齊。
我一直看著她們消失在麻紮那邊,我接著和那幾個老人聊天。也許,坐在路旁的這幾個老年人,讓那些打鐵的、趕毛驢車走路的人們,早早看見了人生暮年的光景。他們是終點,是歪斜在人生盡頭的枯樹樁子。從那個年輕婦女懷中的嬰兒開始,不論跑多快、多遠,最後都到達這裏。
一半是麻紮,一半是民居的龜茲老城,死者生者,在同一塊珍貴土地上,互不相讓又相融如一。時間就是這樣往前推移,過去的一百年,一城人離去,另一城人入住其中。
一代人一過,天上會落一層土,把該埋的埋掉一些。下一茬人在塵土上過生活,不必知道腳下踩著什麼。樹往高長,果實結在枝頭。一百年裏落下的土,有三尺厚,夠麥子紮根,夠讓土豆和胡蘿卜埋牢果實。除了埋人,人不輕易往更深處挖土,那是老城死去的部分,已經成為根。
無法說出
對於自己並不熟悉的庫車老城,我寫了四五萬字。之所以敢貿然地寫,是因為這裏原本就有我熟悉的許多東西:陳舊土牆的氣息、我吃慣並喜愛的饢、抓飯,我認識的各種樹木,能一一叫上名字的鳥兒,以及沿街擺賣的早年我使用過的手工鐮刀、坎土曼;還有,跟我的黃沙梁一樣緩慢、古老的生活。
唯一感到陌生的,是這裏的人。我不懂維語,即使我懂維語,像在南疆工作生活的一些漢族人一樣,用流利的維吾爾語和他們說話,我仍舊不能更深地接近他們。
我知道他們的抓飯、烤羊肉好吃,卻不知道他們生活的艱辛和痛苦。
我熱愛激昂的納格拉鼓聲,喜歡都它爾的彈唱和杏園葡萄架下氣氛熱烈的麥西來普歌舞,我隻是站在一旁,孤單地被它感動——那些如癡如醉的快樂不是我的,我走不進去。
一千年前,一個中原漢族人千裏迢迢走進這座西域古城的感覺,跟現在或許有所不同。那時佛統治著民眾的心靈,庫車周圍數以千計的佛窟和規模可觀的佛寺遺址,可見當時民眾對佛的迷戀與狂熱。那時雖有戰爭、仇恨,但靈魂會在同一個佛祖那裏歸於寧靜。
我把自公元十世紀起伊斯蘭教傳入新疆,視為西域大地上兩千年來發生的最重大事件——它直接改變了當地民族的心靈。而現在,無論我們付出多麼巨大的努力,多麼持久的耐心,到頭來能夠改變的也隻是人們的生活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