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新疆時間(6)(1 / 3)

我們家旁邊的南湖公園有一棵老榆樹,建公園時它長在農民的菜地邊,長得挺好。公園設計者也想讓這棵樹成為園中一景,特意把它置在新挖的人工湖中,三麵環水,為它修了一個很好的護欄。一切都建好後,樹死掉了。人們為它精心製作的一切都沒用了。怎麼死的,被施工者整死的。他們用挖掘機取它周圍的土時,沒有考慮它是一棵樹。一棵自由長成的樹。它的根係伸向四麵八方,伸到很遠。他們把它的根整斷了。把它四周已經習慣了的土挖走了,然後把他圈在一個混凝土圍子裏。你想想,你要是那棵樹,你死不死。

還有一棵大榆樹,長在伊犁去特克斯的公路中間,七八年前,我看到這棵樹時驚異壞了,一棵大樹站在路中央,汽車直直地開過去,到了樹跟前,柏油路被樹左右分開,繞過樹又合成一條。我們在樹旁停車拍照,仰著頭看,它太高大了,仿佛看不到頂。樹的兩個巨權像手臂一樣伸向雲天。同行的朋友說,墊路基樹被埋掉了一兩米,依然這樣高大。還說當初修公路時要砍掉這棵樹,當地人不願意,從四麵八方趕來保護,這是他們的神樹,當地人們有信薩滿教的傳統,有災有病都要到這棵大榆樹下祈禱,樹上係滿了五顏六色的布條。最後,這棵樹留住了,不是因為村民的保衛,是築路者害伯了,因為承包這段路施工的老板莫名其妙死掉了。今年,我再向伊犁的朋友說起這棵樹,回答是:已經砍了。為什麼?因為一輛車晚上撞到樹上,樹撞死人了。

前年,我因裝修“村莊酒吧”到米泉木材場找木頭,發現一大堆鋸成木墩的老榆樹,工人們正在把它們加工成板材,許多歪扭的木墩和板皮扔在一邊,問這些廢料怎麼處理,答拉到造紙廠做紙漿。又問這些榆木的來曆,說是從一個山溝裏砍來的。不知道榆樹長在山溝裏又礙誰的事了。木堆旁有一個巨大的榆樹根,像一座小山似的,它粗壯的根向一個方向伸展,我爬上去想看看年輪,可是沒法看清,樹是用鋸和斧兩種工具砍伐的。可能樹幹太粗大,沒有如此長的鋸條,鋸了一部分,其餘就用斧頭解決了。老板說,這個樹根前天有人出一千塊錢想買,我沒賣。現在到哪去找這麼大的樹根,這是幾百年上千年長成的東西。我說你要賣多少錢。至少要一千二百塊吧。老板說。

我原想把它買下來。可是,我在烏魯木齊沒有一塊私有地方能放得下它。這樣巨大的東西,應該隻屬於遼闊大地。

新疆時間

新疆一直存在著兩個時間,當地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習慣用新疆時間,漢族人用北京時間。一般單位開會,通知上都標明北京或新疆時間,不然人們到會的時間就會差兩小時。我在新疆這麼多年,雖然一直用北京時間——事實上我很少用過時間,我從來不戴手表。時間對於我,隻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這是一種混沌的農民時間,沒有被分割成小時分鍾。但我仍感到另一種時間的存在——新疆時間。

在新疆,我看見過生長一棵樹的時間、長老一個人的時間,河流幹涸、綠洲變成沙漠的時間,塔裏木地下油氣開采到抽空的時間,還有隱藏在這一切中間,讓我從出生、長大到四十歲的時間。

我在北疆,那塊叫黃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時間要慢多少年的——黃沙梁時間。我還在已經完成的長篇小說《虛土》中,創造了一種人的永恒時間,讓一往無前的困擾我們的生死、時間,在虛土莊這一塊彎曲。我找到了一種讓時間回去的狹窄道路。它屬於一個人。每個人找到的道路,都隻適合一個人行走,而不適合一個村莊和一群人通過。這條道路因其狹窄而吸引單獨的每個人。

新疆給了我一種脫離時間的可能,一直向後走的可能。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會獲得同樣的智慧和生長。但我接受了新疆的給予,我在新疆的漫長時間裏,獲得了我的目光、口音、味覺、走路的架勢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