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度芳草綠。萬曆九年,雲貴高原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迫使紫金城裏的朱翊鈞不得不從新考慮,選擇一名精明幹練的官吏去承擔治理南疆的重任。吏部大員們過篩子似的將朝廷重臣選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把目標鎖定到了馬拯身上。這個回回人的後裔,從跟隨太祖皇帝征戰的先輩那裏繼承了一身傲骨,不僅從骨子裏有一種俠肝義膽的忠烈之氣,而且具有多數循吏不具備的果斷與機敏。任大同知府以來,他以為國守邊的胸懷,調停各方矛盾,安撫各族邊民,成為二十年來最安定的時期。讓這樣的人擔當治理南疆的重任再合適不過了。
朝廷的詔書到了:擢馬挺任貴州左布政史,邢慈靜作為女史隨丈夫赴任。
夫重封侯妾隨行,泊船運河戀寒更。遊魂自苦人何在,芳草無言路不明。仿佛玉關傷舊別,月夜徘相訂新盟。夢回簷馬迎風處,猶是沙場劍戟聲。
懷著這樣的心情,邢慈靜與丈夫比翼雙飛,向著層密疊嶂的貴州,向著前程未卜的仕途。望著丈夫心事重重的臉膛,她深知此次貴州之行不是太平盛世的做官為宦,而是社稷陵夷中的矯世變俗。官場腐敗、貪賄橫行所造成的民不聊生,是苗民造反的根源。而治理這些麻煩,就不僅僅是對付那些鋌而走險老百姓,更難治理的是官場的弊端、社會的黑暗。對此,她不願與丈夫說的太甚,那樣會影響他的情緒和信心。她隻能把這種惆悵遣於筆端,以詩的方式來抒發自己的情懷。
屈盡纖纖鎖盡眉,邊地消息竟遲遲。當年笑語燈前事,千裏關山枕上期。萱草既零堂北雨,梅花將發嶺南枝。青春盡伴寒燈老,再莫相逢日落時。
是的,邢慈靜的這種擔憂決不是杞人憂天。貴州在太平盛世時,尚且比較貧困。眼下整個明王朝的江山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結骨眼兒,其難度就可想而知了。政務荒廢、盜賊蜂起,加上受河南滑縣饑民起義、太湖農民起義的影響,整個雲貴高原幾乎找不到一塊安定的綠洲。
麵對如此混亂的局麵,邢慈靜不止一次地向馬拯進言,建議他恩威並施,標本兼治。為了迅速扭轉混亂局麵,馬拯一方麵發動農民發展生產,一方麵用重典治亂,同時也對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進行了鎮壓。短短幾年時間,就使雲貴高原的政局得到初步穩定。然而,年複一年的心力憔悴和鞍馬勞頓,他的身體很快垮了下來。萬曆14年深秋,馬拯終因積勞成疾歿於任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對於邢慈靜無異於五雷轟頂。自從嫁給馬拯,恩恩愛愛的夫妻情感已使她把自己當成了馬拯生命的一部分。當年新婚作別,她曾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掌燈秉燭為在塞外守邊的丈夫焚香祈禱;移官貴州後,她除了幫助丈夫處理些日常文牘,更是隨起隨臥,關懷的無微不至。乃至於在馬拯深人黔南山區時,她也跨上征鞍並轡前往。在邢慈靜看來,這種相互之間的體貼人微既是夫妻間的魚水情深,也是對朝廷使命的認真負責。可是如今感情的寄托垮了,使命的依托沒了。悲痛欲絕,欲哭無淚。一隻形單影隻的孤雁,何處是歸程?曆史對她作了這樣的記載:扶棺渡江,兩千餘裏,出沒風濤,而返鄉裏。理罷喪事,與幼子落籍臨邑。從此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傑,背負著感情的十字架,開始了清燈孤影慘淡生涯。她想遁人佛門,但對丈夫的一往情深,卻使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塵世的眷戀。《楞嚴經》、《無量壽經》、《法華經》等等,這些佛門的經典或許對那些虔誠的善男信女能夠起到勸戒歸心的作用,而對於一個自幼熟讀四書五經、且又閱曆廣泛、十分癡情的女子,卻幾乎沒有什麼勸戒教化的力量。盡管她把這些經書看了一遍又一遍,但多數時候都是心不在焉,真正幻化於眼前的隻有與丈夫生前的那些幸福的回憶。這種情緒,在她的詩集《蘭雪齋集》和《菲菲草》中,得到了淋滴盡致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