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老蔣屋頂上總是扛著一輪太陽,那太陽火紅而淒美,正像老蔣本人,一生都像一個蒼涼的傳說。
老蔣五十四歲了,到現在一直獨身。他是單位裏的勤雜工,河北人氏。來的時候三十多歲,轉眼就是老頭了。
老蔣很醜,弓背駝腰,滿臉皺紋,單位裏沒人看得起他,看見他的時候總有人愛往地上吐上一口吐沫,以示輕蔑。老蔣有個外甥在單位裏做過處長,處長雖不是什麼大官,但也羞於承認他做臨時工的舅舅,每每相對而過,總是裝做不認識,隻在瞧準了左右沒人的時候,處長才肯偷偷摸摸會上一麵舅舅,一旦來人立刻彈開,或裝做“處長狀”訓斥臨時工幾句。老蔣垂手而立,規規矩矩。
但凡想得起來的雜活老蔣都做,打掃院落,燒暖氣,燒開水。有時碰見他在樓門口掏垃圾,用大鏟子邊鏟邊喃喃自語,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女人們見了他都要繞道走,覺得那人可怕。
我先生跟他倒是朋友,遠遠見了他都要招呼一聲“喂老蔣”。收拾舊衣服的時候左一件右一件的叨咕:“咦?這件是不是可以給老蔣?又厚實又暖和,趙凝你給我留著。”
老蔣對於女人,態度一向很古怪,無論美醜,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誰,如果你主動跟他打招呼,那會顯得很尷尬。他的耳朵好像裝有開關,完全過濾掉這個世界上女人所說的話。
老蔣一生未娶,被單位裏的小夥子們戲稱為“世紀末最後一個處男”。老蔣對男人沒有戒心,誰扔給他一根煙,他就會高高興興答應人家的全部請求。老蔣是個有手藝的人,他會拾輟自行車。一輛破破爛爛的舊車,隻要交給老蔣,經他敲敲捏捏補補貼貼,準保好騎得跟個新車一樣。老蔣自己沒車,他修的都是別人的車。有小夥子看準了這一點,不知從哪兒弄來輛爛胎爛閘的“二手貨”,往老蔣麵前一推,拍拍老蔣的肩說:“老蔣,幫忙修這輛車,修好了咱倆一塊騎。”老蔣就信了,下大力氣鼓搗那輛車,內胎外帶全換一遍,每一個鑼絲釘都微調得精益求精。車修好之後別人騎上就走,連聲謝謝也不說。
兩年前我們單位的小院裏來了一個拖兒帶女的女人,傳說要做老蔣的新娘。
“老蔣要結婚了?”人人都覺得這事挺怪。“人家攢了一輩子錢呢,還不就為了娶個媳婦。”王林正說著話,就有人敲門來了,開門一看正是老蔣,老蔣非常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用腳使勁蹭著門口的毛氈子,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地問:“車鑰匙在不在家?”好像車鑰匙是一個人似的。王林那輛“牛車”誰借誰騎,“公車”一般,老蔣來借倒是頭一回,王林連忙拿鑰匙給他。
我倆趴在窗戶上往下看,隻見老蔣的自行車前梁上放了倆,後支架上還有一個稍大些的男孩。老蔣弓著背用力往前推,孩子們又喊又叫,好不熱鬧。孤獨的老蔣臉上布滿了笑。
幾天後老蔣來還車鑰匙,王林問他新媳婦娶了沒有?老蔣唉聲歎氣地說,娶什麼新媳婦呀,還不是把我騙光了,就走人了。
現在老蔣屋裏養了一隻肥美而柔順的大母貓。貓懷孕了,老蔣問王林要小貓不要?
王林把那包舊衣服給老蔣送去那天,老蔣感激不過,一定要塞一罐“八寶粥”給王林,說是前幾天幫人家搬東西,人家沒給飯,給了一罐“八寶粥”,一根香腸,老蔣舍不得吃,一直留到現在。
我們到鍋爐房去打水,總會看見坐在門口喂貓的老蔣。老蔣蒼老而安詳,靜靜地過了一生,沒有浪漫,沒有熱烈,唯一一次戀情也隻是曇花一現,但他活著,積極、樂觀,很少生病。世俗的煩俗似乎離他很遠,一隻貓一台“無線電”便是他僅有的夥伴兒。太陽落山時,看日頭整齊地架在他屋頂,老蔣站在屋前,跟著地球一起旋轉。日出日落,花落花開,小貓變成大貓,大貓生下小貓,唯一一成不變的就是站在大圓落日前的老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