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根本上來說,人的骨子裏在任何時候都本能地渴望保持自己的尊嚴。但是,當生命與尊嚴相悖時,不少人會為了生命而放棄尊嚴,這已經是人之中品了;更有甚者,還有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放棄尊嚴,這些人便隻能是人之下品,是培養一般意義上暴君的土壤。趙高,就是這麼一種人。
在趙高的心裏,隻有兩個欲望,一是要保存自己,二是要壓倒別人。這本來是有些過激的需求,如果再不溶進一點善良和道德的色彩,這需求就會變得非常殘忍,不僅是對別人,也包括對自己。當精明的趙高明白自己的欲望全靠秦王賜予的時候,他心甘情願地做秦王的一條聰明狗。看到秦王點頭,趙高在心裏笑了,臉上卻隻是一種既恭敬又虔誠的表情。
“去蜂窩窟?”趙主走到秦王身邊,輕聲地問道。
秦王歪著頭瞄著趙高,停了好一會,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大前天,大王曾說,石窟裏一定很暖和。”
“我說過。”
“說過,是在下朝後走出大殿時說的,那時剛好劈麵刮來一陣冷風。”
秦王不再言語,盯著趙高,點點頭。
“車駕已經準備好了。”趙高說:“請大王起駕?”
秦王看著他,那目光分明在問:“你並沒有出去。”
趙高讀懂了秦王目光裏的話,輕輕地回答:“奴才一早就讓他們套好了車,因為奴才不願耽誤大王哪怕是一眨眼的時間。”
秦王看著趙高,突然哈哈地大笑起來。
蜂窩窟位於鹹陽城西十餘公裏處。有一條寬敞的馳道,直通那裏。所謂峰窩窟,實際上是鹹陽城外倚山崖下的崖洞群。這裏樹木鬱茂,風光綺麗,後世傳說隨了唐僧去西天取經的孫悟空早年就住在這裏。
為了湊興,秦王還讓人傳李斯來一道出行。沿途是皚皚的白雲,茫茫的道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行人。禦鑾中的秦王,清楚地聽著車輪轉動的哢嚓聲。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傳到他的耳朵裏。沒想到,這般天氣也有人跟我一樣,願意出門旅行。秦王這麼想著,拉開緯簾吩咐趙高說:“攔住來人,看看是誰。”
趙高騎著大馬,一直挨著秦王的鑾駕,走在秦王一掀緯簾就看得見的地方。聽了秦王的吩咐,他一馬當先,攔住來人。
繚子是魏國大梁(今河南開封)人、鬼穀子的高足,學成以後,隱於深山,著書立說。一顆不安的心,卻使他時時渴望能融入塵世,一展自己的所學。半月前聽說魏惠王招慕人才,便前去投奔,陳述兵法學問,魏王聽完隻給他一個將軍之下的都尉。繚子搖頭謝辭,繼續歸隱。幾日前突然收到老師鬼穀子的信涵,讓他乘雪天赴秦,說是必有奇遇。於是乎繚子跨上自己的烏雲千裏雕,連夜奔秦而來,沒想快到鹹陽城時,果然讓人給攔住了。
繚子見趙高這麼霸道,再看衣著,立刻知道是宮庭中人,便在心裏對自己說:奇遇到底是來了。這麼說著,勒馬止步,靜靜地望著趙高,一言不發。
在長年艱辛的生活中,趙高早養成一個習慣,遇事非常冷靜,沒弄清情況時,總是靜靜地觀察。他原想這麼霸道地攔住別人,一定會聽到喳喳咧咧地責問,隻要對方一開口,他就基本上能判明對方是什麼人。殊不料對方比他還要冷靜,隻靜靜地望著他。秦王等著他去複命,不能這麼耽擱,趙高隻好先開口:“來者是什麼人?”
“行路人。”
“問你是什麼人!”趙高將“什麼”二字說得特別重。
“行路人。”繚子聲音還是原來一樣沉沉的。
趙高睜大眼睛,正要發作,卻為繚子凜然的神態所震攝,張了張嘴,把要說的粗話又咽了回去,換成笑臉再問:“閣下是什麼地方的人?”
“魏國人。”
“尊姓大名。”
“繚肅。”
“繚肅,魏國的繚子!”趙高驚呼起來,雙手一揖說:“趙高這裏有禮,先生請留步,趙高去去就來。”
“慢著!”繚子盯著趙高,說:“內宰是否要去稟告秦王?”
趙高聽了,大吃一驚,一時竟呆在那兒。
“我為布衣,見王卻不願意行禮!”繚子繼續說。
向來思維敏捷、反應特快的趙高,一時竟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候,幸好秦王鑾駕到來,隻聽得緯簾裏傳來肅然的聲音:“是誰見了本王,不願行禮?”
“魏國布衣繚肅。”繚子朗然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