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酷暑。距哈爾濱不很遠的珠河縣鎮。
押送趙一曼的馬車在最熱鬧的市街通過。
馬蹄聲,車輪聲,軍警吼叫聲……混合地雜響在一起,給這個縣鎮帶來了不祥的、恐怖的氣氛。
戴著手銬、鎖著腳鐐、被緊緊捆綁著的趙一曼,在車上坐直了身子,有些微涼的晨風,依舊吹拂著她那許多天沒有梳理的秀發和她那染著血跡的破爛的衣襟。
短短的時間裏,顛簸的馬車上,她幾乎回顧了整整31年走過的全部曆程。她回顧了自己生命的一切,也許一切都沒有回顧,她想了許多許多,也許什麼都沒想。她已來不及回顧,已來不及想,因為她知道剩餘的路程隨著踏踏的馬蹄聲、唦唦的車輪聲,已經越來越短了,越來越短了!已經到了同熟知她的鄉親們,同她灑下汗水和鮮血的土地,同這個不斷演化的世界告別的時刻了。這是最後的時刻,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那麼、那麼的珍貴!
就在她寫完了給兒子的遺言絕筆之後,“林大頭”仍最後一次打她的算盤。從火車上下來換乘馬車的當口兒,“林大頭”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支筆,對她說:
“你隻要把第三軍活動的地方畫一張圖,隻畫一張草圖,很簡單的幾筆,仍然可以馬上釋放你!”
一曼看也不看“林大頭”一眼。
“那麼,那麼,你寫上你‘從此不再反滿抗日’這幾個字,總可以吧?幾個字可以把你的生命換回去的……”
幾個字?幾個漢字?一條命?一條生命?換?交易?
一曼仍不動聲色,她的嘴角浮現出了勝利者的微笑。是的,她被捕了,並且即將被殺害。但敵人熬盡心血同她軟鬥硬鬥,明鬥暗鬥,最後什麼也沒從她這兒得到,一場空!是誰失敗了呢?
“林大頭”麵如土色,氣急敗壞地高吼一聲:“上車!”
馬車開向小北門方向,那兒聚集著密密麻麻的群眾。群眾往路中間擁著,持槍的軍警橫著大槍往路兩邊攔趕群眾……
一曼此刻已熱血沸騰,她又要唱歌了。
記得在從黃浦江口出發開往蘇聯的商船上,她曾扶著船上的鐵欄杆,抑製不住將去“遊洋”、將去列寧故鄉求學的激動,暗暗地唱起了《國際歌》;
記得從哈爾濱市立醫院、從敵人魔掌逃出來,坐上了魏大伯趕的馬車,車將行駛到遊擊區的時候,即將徹底擺脫敵人的樊籠而重獲戰鬥的自由的時候,她忘情地、難以自禁地、輕聲地唱起了《伏爾加船夫曲》……
此刻,一曼意識到即將為祖國、為人民獻身了,這是自己的生命最後發生聲音的時刻了。生命是該發出聲音的,特別是注入了革命血液的生命,為大多數人而存活的生命,為民族的自由而存活的生命,為整個人類的和平和幸福而存活的生命,隻要不死滅,就該發出強大的不屈的聲音!麵對著敵人,麵對著自己的鄉親,一曼她挺直了腰板兒,高聲唱起了《紅旗歌》:
“民眾的旗,
血紅的旗,
收殮著戰士的屍體,
屍體還沒有僵硬,
鮮血已染紅了旗幟。
……高高舉起呀!
血紅的旗幟,
誓不戰勝,
終不放手。
……牢獄和斷頭台來就來你的,
這就是我們的告別歌!
高高舉起呀!
血紅旗幟,
誓不戰勝,
終不放手。
畏縮者你滾就滾你的,
惟我們決死亦守此。
……”
沿路的許多老鄉看著,聽著……
老鄉們漱漱流下了眼淚,暗暗攥緊了拳頭。
敵人的吆喝、鞭打都止不住她的歌聲,隻好加鞭讓馬車跑得快些。企圖通過拉大距離,把她完整的歌聲撕成斷斷續續的碎片,卻沒想到這樣一來反而使那歌聲頗像火的種子,播撒得更蓬勃熱烈,也更寬闊廣泛了……
小北門外的刑場到了,一曼咬緊牙關縱身跳下馬車,兩個特務要上前架她,她用帶鐐的手臂左右猛甩,不讓那肮髒的手碰著自己。
一曼從容地走上前去,麵對一排黑色的槍口,站住,站得穩穩的、牢牢的。然後她高舉起帶鐐的手臂,用力地高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共產黨萬歲!”
她還要喊下去,這時罪惡的槍聲響了,一排子彈打在她身上,她挺著,挺著,血從她身上流下來,流到了地下,最後她倒在這血泊中。
她的血洇濕了土地,滋潤著倔強生長的野草……
1978年12月收集素材於哈爾擯
1990年9月核實資料於哈爾濱
1990年10月草寫於大連小平島沈陽軍區第三療養院
2011年1月修改、重寫於沈陽三隆世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