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省城至南水的高速公路上,省裏來的車隊距南水市隻有40多公裏了,趙衛國與省委書記張明華坐在中間的黑色奧迪車上。趙衛國靠著後座微微閉著眼睛,深深地沉思著。
他老了!幾十年,從南水市下麵源頭縣的一個副科級幹部,一步步升到市委書記,再到現在的省人大副主任。幾個月前離開南水時,他對著前來送行的人說,南水是他的根基,他就像那棵聳立在市中心的百年古樹一樣,永遠都不會倒的。
他那話中的意思,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當場就有人感動得流下眼淚,拉著他的手哽咽著說:“趙書記……”
有那三個字就足夠了,後麵的話說不說,大家心裏都清楚。
在任南水市市委書記這些年,南水市一半以上的領導幹部,都是他的人。這一點,市領導班子裏的幾個人都清楚。他一走,市裏無論誰繼任,都不敢有太大的動靜,畢竟他還實權在握,不是掛個虛職。
自從吳永平到任後,南水市的情況就出乎他的預料,他預感到一場很大的風暴就要到來。這場風暴究竟有多大,他不得而知,隻想盡可能地降低風暴帶來的影響。
如今,他覺得他這棵老樹馬上就要倒了。他的腦海裏總是閃現出跨江大橋倒塌時的場麵,轟然一聲,全部垮了,或是無聲無息,慢慢地垮了,繼而幻化出南水市一座座雄偉高聳的建築,也隨著大橋的倒塌而連連倒塌,接著那漫無邊際的廢墟又幻化成那棵蒼老斑駁的古樹,樹葉沒了,樹幹裂了,樹根也枯了,一陣狂風吹來,樹也垮了……
車隊進入南水市,南水市派來迎接的幾輛車子在前麵帶路,走在最前麵的警車和摩托車已經拉響了警笛。趙衛國回過神來,心裏頭不住地罵自己:你是怎麼啦,真的就要倒下了嗎?不!我不能倒!
他微閉著眼睛,腦海裏又出現了那座大橋。多麼雄偉壯觀的橋啊!橋上,車流如織,人流如潮,臨橋而望,南水風光盡收眼底。一到夜晚,燈火通明,橋下流水波瀾起伏,多美的一座橋!
坐在旁邊的省委書記張明華見趙衛國神色有異,輕聲問:“老趙,你在想什麼?”
趙衛國無力地說:“橋,橋啊!”
張明華輕聲說:“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事情都已發生了,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趙衛國緩緩地說:“張書記,你叫我怎能不想呢?現在我滿腦子都是那座橋。”
張明華感慨地說:“是呀,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壓力也很大,不光是橋,還有幾十條人命啊!南水市是我省的驕傲,可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也很難向上麵解釋呀!”
趙衛國痛苦地說:“張書記,我想不到,我誠誠懇懇、兢兢業業,竟然被這座橋……”
張明華說:“話不能這麼說,你承擔責任的想法是對的,但事情的發生卻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趙衛國的腦海裏還是那座橋,他始終無法麵對現實,一座鋼筋水泥結構的橋怎麼會倒塌了呢?這座斜拉式大橋的人員設計,是國內頂尖的橋梁設計專家。這座橋的總體設計,還獲得了國內橋梁設計的大獎。
設計是沒有問題的,問題肯定出在建築質量上。他是南水人,在南水工作這麼多年,對這裏的情況,他比誰都清楚。當時他也擔心工程的質量有問題,還一再叮囑相關人員,要抓好工程質量。橋建起來後,還通過了各方麵的驗收。
盡管驗收合格,可橋最終還是垮了,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
他打開車窗,想讓頭腦清醒一下。吹進車裏的風拂動著他的滿頭銀發。這是初夏的風,溫暖而濕潤,可他感到的卻是一絲透骨的寒意,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源頭縣的那宗集體腐敗案件。
幾年前,他將一個遠房侄子趙德凱,從鎮黨委書記調到副縣長的位置上過渡了兩個月後,直接提升為縣委書記。結果趙德凱瘋狂到公開賣官的程度,並且與鑫達集團公司內外勾結,大肆圈地,侵吞國家財產,自己也差點卷進那個旋渦中,到現在與那宗腐敗案還沒有扯清關係。國家投資十幾個億的南水絲綢廠,竟沒有產出一匹好布,這是為什麼?在他離任前曝出的南水絲綢廠腐敗案,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很大的陰影,南水絲綢廠的書記廖雄嚴和廠長許國泰又何曾不是第二、第三個趙德凱呢?決策失誤,僅用這樣一句話就能解釋他的過失嗎,那不是決策的失誤,而是瀆職,是犯罪!趙衛國何曾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在這些事情暴露之時,張明華將他調離南水,實際上也是替他考慮。他們兩人之間的那一層微妙關係,是外人所不知的,而令他搞不懂的是,吳永平是張明華的人,派吳永平任南水市委書記,真正的用意在哪裏?為什麼吳永平上任後會狠抓南水市的腐敗問題,莫非矛頭有所指向?
南水市的經濟是他趙衛國辛辛苦苦搞起來的,那是他的根據地,南水市各級領導,有幾個不是他親自提拔起來的?用外麵流傳的話說,南水市大大小小的官幾乎是名副其實的“趙家軍”,包括一直跟他有矛盾的原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王昌盛,都受過他的“恩惠”。
離開南水,還真不情願,可是沒辦法,任何一個共產黨員都應該絕對服從黨的領導,聽從上級黨組織的工作調配。而今,在經濟建設上,他曾引以為自豪的傑作,那座給他帶來無限榮耀的跨江大橋垮了。跨江大橋的倒塌是不是在預示著什麼?也許,他這棵老樹真的要被擊倒了。想到這裏,他的心一寒,不禁全身一顫,忙關上車窗。
緊跟著趙衛國與張明華的另一輛車上,坐著省委副書記馬萬裏和副省長常亮。
常亮望著窗外的景色,說:“老馬,我看南水的事還真不簡單。”
馬萬裏微笑著說:“是啊!是不簡單,問題多著呢。”
他長得胖胖的,像個彌勒佛,無論什麼時候,臉上都堆著笑容。
常亮說:“南水的改革開放、經濟建設走在了全國的前麵,可怎麼弄出來的事情也震驚全國呢?”
馬萬裏眯著眼睛說:“真是應了一個月前吳永平說過的那句話,南水市是個空架子!”
一個月前,吳永平給省裏的報告中提到,南水市財政緊張,完全是一個空架子。
常亮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說:“老馬,我可不這麼認為,改革嘛,總得要去探索,成績歸成績,錯誤歸錯誤,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代價肯定是要付出的,我覺得吳永平好像有些小題大做了,你說是吧?”
馬萬裏說:“是不能混為一談,但我總覺得南水是個謎,不揭開這個謎,有的人心不甘啊。王昌盛被車撞成植物人,至今案子未破,幾百萬匿名贓款卻送到省紀委。你說,這是不是有點怪?”
常亮說:“那也是南水市委的事,這個吳永平,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
馬萬裏說:“這也不能全怪吳永平,他的事那麼多,事情又那麼複雜,他能管得過來嗎?再說,現在又發生了大橋垮塌事故,我看,吳永平也夠累的了。他報告中提的那件南水市財政嚴重虧空的事,依我看,真假難辨啊!”
馬萬裏心裏清楚,去年11月新華社記者李芳芳發表的文章《改革背後的黑洞——南水絲綢廠12億投資失敗的沉痛教訓》,對常亮刺激很大。當初南水請求省裏和中央財政撥款的時候,常亮對這事很積極,也是很支持的。
常亮說:“作為市委書記就沒有責任嗎?再說這次塌橋事件,吳永平也應該負責任的。”
馬萬裏見他越說越遠,忙說:“事情總會有一個處理結果的。”
常亮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什麼,省委的車隊急馳在南水市的主幹道上。
省裏來的車隊進入南水市後,吳永平得到了消息,相關的接待工作已經安排好了,他正要出門,程春愛敲門進來。這個女人敲門總是那麼輕,那麼有節奏。才來南水半年多,他完全可以從敲門的聲音上,聽出要進來的人是誰。
程春愛把門關上,低聲說:“吳書記,我清理了去年收到的所有信件,沒有發現你說的那一封。”
吳永平感到奇怪,說:“這麼說,那封信根本就沒有到你的手上?”
程春愛說:“我能肯定地說,絕對沒有到過我的手上。”
吳永平愣了一下,說:“那麼,那封信到哪裏去了呢?是不是你不在的時候,別人沒有交給你呢?”
程春愛肯定地說:“不可能,收發室轉送來的信,是要收信人簽字的,收信人也記錄在案。我查了,根本就沒有人收到這樣一封信。”
吳永平說:“此事以後再慢慢查吧,你過去叫朱書記來一下。”
沒多久,朱永林來到吳永平的辦公室,問:“吳書記,有什麼事嗎?”
吳永平說:“朱書記,你明天去市建築工程設計院一趟,有個叫劉剛的人,他是設計院的工程師。如果你認為可以,讓他參加你們的事故調查委員會,也許這個人對我們會有很大的幫助。”
朱永林記下了劉剛的名字。
且說程春愛見朱永林進了書記辦公室後,心知省裏的領導馬上就要到了,有些工作還需要臨時調配一下,正要下樓,突然聽到自己辦公室裏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忙進去接電話,一聽是女兒金琳的聲音:“媽,我往家裏打了幾個電話,你怎麼不在家裏?”
金琳是源頭縣的縣委書記,上任才一個月。程春愛說:“南水市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能待在家裏?待會省裏的領導馬上就要到了,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就掛電話了。”
電話那邊金琳著急地說:“媽!我們這裏也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