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1
鍾驍騎昨夜猝死的消息嚇蒙了鄰居的藍秀才!他瞪著驚愕的金魚眼看著鍾驍騎的二哥鍾鳴騎:怎麼可能?前兩天還活蹦亂跳一青春少年,怎麼會說死就死呢?
鍾鳴騎看著一臉狐疑的藍秀才,哭喪著三角臉說:“三弟患的是一種罕見的怪病,此病來如猛虎,瞬間便要了性命,根本來不及送往醫院。”
圍觀的人開始議論:鍾驍騎身上肯定帶有可怕的傳染病毒,要不鍾家人怎麼一大早就將他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一絲不露地放進棺材裏呢?
鍾驍騎的父親鍾德喜像蔫了的茄子,窩在土炕上耷拉著眼皮吊著陰冷的臉。女兒鍾鳳騎像一堆散了架的泥人兒,鬆垮地跪在父親身邊,衰草似的亂發覆蓋了半張臉。
前來安慰的鄉鄰們一撥兒人頭腳剛走,另一撥兒人後腳踏進窯洞。
已是正午時分,日頭爺氣紅了臉,眼裏冒著火蛇。
刺鼻的汗臭味兒彌漫在擠滿男女老少的鍾家小院,無論是幫忙的還是看喪的,婦人們哭紅了眼,個個抹著淚兒長籲短歎;留著白胡子的陰陽先生蹲在牆根兒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很八怪地演繹著鍾驍騎詭異的猝死。
“你們知道嗎?這小子出生那天夜裏,天降大雪,接生婆連滾帶爬被請進鍾家。誰知他剛一呱呱墜地,他娘便蹬腿上了西天。鍾德喜當時氣得直罵他是個討命鬼。唉,聽說他昨夜咽氣的時辰和出生時辰分秒不差,天下怎麼會有這等巧合之事?”
“這小子打小就和人不一樣:滿月時看見一本破舊的《三字經》,抓在手裏別人掰都掰不開;五歲時,把《唐詩三百首》能倒背如流;十歲時,看見路邊的野菊花,出口就是一首讚菊詩;十二歲時,村裏人用激將法騙他編對聯,他一口氣說出三十對不重樣的對聯,從那年起,咱們三岔溝人過年再也不用花錢到鎮上買對聯了。”穿著中山裝的村支書痛惜地說。
“唉,這麼一個聰明絕頂的小子,怎麼會突然得絕症死了呢?”另一個老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他聰明不假,可這個人自私偏執嫉妒心強,心眼又小得像針尖,很可能是因為沒考上大學被活活氣死的。”一位學生模樣的男子說。
“看來,他的確不是凡人,在陽間活著不順心,就轉世到陰間找幸福去了。”陰陽先生在地上磕了磕煙鍋拖著長調說。
蹲在陰陽先生旁邊的藍秀才耳根冰涼。
一股冷颼颼的寒氣從他骨縫裏直往外冒:鍾驍騎到陰間找幸福生活去了,扔下我那癡情的藍月兒在陽間怎麼活?
藍秀才抬起手腕,揉了揉潮濕的眼睛暗自歎息:女兒的命咋這麼苦啊!出生後不到一個月,母親患了產後風一命歸天;從小跟著自己這個右派父親飽受欺辱;1978年高中畢業一舉考上京都師專,女兒好不容易把苦水熬成了蜂蜜水,幸福尚未開始敲門,不幸怎麼就跟著來了呢?
日頭爺打了個盹兒,鍾家小院現出一片陰涼。
藍秀才站起身,蹙著眉,對著日頭爺陰鬱的臉把往事裏的主角們拽到眼前。
藍秀才是A大中文係的高才生。上大三時,因在校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被認定是散布反動言論,即被打成右派,天天上台挨整。多虧高他兩級的學兄司馬俊傑出主意讓他寫退學申請,說母親有病需要照顧,這才逃出大學回到三岔溝躲過一死。
回到三岔溝後,膽小殷勤的母親被嚇得戰戰兢兢,藍秀才也開始夾著尾巴做人。村裏人得知藍秀才在大學被打成右派後,對他們孤兒寡母另眼相看。唯有鄰家的鍾德喜對藍秀才母子格外關照。
村裏人都說鍾德喜精赤赤一貧農大哥,肚裏沒多少墨水,卻把臉往藍秀才這個右派知識分子屁股上貼得比誰都緊,真是犯賤!
其實,村裏人哪裏知道,鍾氏在河南也曾是名門望族,世代書香門第。鍾德喜的曾祖父曾是進士。隻是到了他祖父那一代,才落魄為庶民。他祖父生性懶散又憤世嫉俗,對八股科舉深惡痛絕,拒絕參加朝廷的任何考試。每日借酒色大煙麻醉自己,直到把家產揮霍得一幹二淨。鍾家唯一留下的一塊家產就是至今掛在鍾德喜窯洞牆上鏽跡斑斑的竹簡《神童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鍾德喜從小就從母親嘴裏知道了鍾家曾經顯赫的門第和富有的家業,這塊竹簡是他的傳家之寶。幾個兒子把這首詩背得滾瓜爛熟。鍾德喜自己沒在讀書上受益,卻把讀書做官的經念得爐火純青。兒子們要是敢在讀書上不用功,鍾德喜的皮鞭和棍棒絕不輕饒。
他生有四兒二女,逃難時一兒一女先後得病夭折,存活下來的隻有三兒一女。大兒子鍾善騎早年在村裏當赤腳醫生,後來上了工農兵大學分到縣醫院當了副院長。二兒子鍾鳴騎師範畢業後在縣文教局工作。三兒子就是從小給三岔溝人寫對聯的神童鍾驍騎。
鍾驍騎上小學寧願挨罰受凍也不學算術;上中學時,一到數理化課便把頭埋到桌下偷看古典小說。小學三年級時,老師一下課,他瘋了似的衝到講台撿老師用過的粉筆頭,拿到粉筆頭就在黑板上、學校的圍牆上畫老師的頭像,每個頭像旁邊還寫著諷刺老師知識淺薄的對聯。老師氣得找上家門告狀,鍾德喜把調皮的兒子綁在樹上用皮鞭狂抽起來。
藍秀才把鍾驍騎從皮鞭下救出,拽到自家窯洞。他讓女兒拿出收藏了多年不動的大號毛筆和宣紙,限他十分鍾之內就今天挨打一事寫一副楹聯,用隸書寫在宣紙上。
鍾驍騎二話不說,拿起毛筆,輕轉手腕,屏住呼吸,一口氣完成了藍秀才的現場命題。
藍秀才一杯茶尚未喝完,一副對仗工整的楹聯躍然紙上。
藍秀才用手捋著下頜,金魚眼笑成一條線:“不錯,不錯!真是神來之筆!”他抓起筆墨未幹的楹聯一把推開鍾家大門,笑嗬嗬地向鍾德喜討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