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2
暑假補課剛結束，小侄子鄭淵博和得意門生師章瑤被鄭淑琴叫到房子吃小灶。擺在他們倆眼前的這套模擬試題是鄭淑琴的大學同學梅鴻儒從北京專程郵遞過來的。梅鴻儒說如果學生能把這套題順利答完，考上大學絕對沒問題。
鄭淑琴原話複製，鄭淵博和師章瑤拿起試卷後屏住氣，隻管緊張地埋頭答題。
一陣“咚咚”敲門聲驚擾了鄭淑琴。她站起身，拉開門，黑寶石似的眼珠子睜得更大了。
“是藍兄啊！真是貴人登門。快進來坐。”
“月兒，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那位才貌雙全的鄭阿姨。”
“阿姨好！”藍月兒的聲音像山泉裏潺潺的流水，綿柔清亮。
“藍月兒？啊呀，讓阿姨看看。美，太美了！藍兄啊，這哪是你的女兒啊，分明是天上掉下來的七仙女嘛！”鄭淑琴誇張的表情讓藍月兒蒼白的臉上飛來一朵彩雲。
坐在小桌上做題的鄭淵博和師章瑤被眼前熱鬧的場景吸引了。他們放下手裏的筆，仰起頭，把藍月兒從頭到腳掃描了一番：身材窈窕，瓜子臉；柳葉眉，單眼皮；鼻頭圓潤玲瓏，櫻桃小嘴鑲在白綢子般的臉上，顯得格外紅潤；兩條細長辮子前麵耷拉一條，甩向後麵一條。
美！幽穀空靈般的靜美！鄭淵博驚醉的心蕩了一下秋千。
師章瑤看得出神：什麼都美！隻是，這張鬼斧神工的臉讓她聯想到“空靈”這個詞。
“淵博，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鄭淑琴告訴藍秀才鄭淵博是她哥哥的小兒子時，藍秀才眼裏蹦出一個驚喜。鄭淑琴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她調轉話題，拉住藍月兒的手，讓鄭淵博管藍月兒叫藍姐姐。
“藍姐姐，你就要讀大二了，真羨慕你！”鄭淵博說這句話時，顴骨上泛起兩團潮紅。
師章瑤被冰在一邊，心裏頓時打翻了半瓶醋。
風景那邊獨好！自己怎能不識趣？師章瑤想起身告辭，鄭淑琴這才把師章瑤介紹給藍秀才和藍月兒。
藍月兒翹翹嘴角衝著師章瑤淺淺一笑，算是問好。師章瑤卻連眼皮都不抬，扭頭逃開這裏。
師章瑤出門後眼裏噴著淚花：藍月兒像仙女從天而降，鄭淵博雙手捧出赤裸裸的愛慕。而我呢？成了藍月兒背後看不見的風景？
兩年前，鄭淵博來到A大附中第一次見到自己時眼裏不也是熠熠閃光嗎？哼!淺薄！
師章瑤委屈的碎步越走越快，思緒撲棱著翅膀，向著兩年前飛去。
那是1977年初秋的一天下午，師章瑤放學後，剛走到門口，便聽見父母清脆的笑聲。
師章瑤踮起腳跟，腳尖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扭成一個小S，她在父親師玉祥身旁快速擺出一個立正的姿勢，輕聲喊道：“爸，樂什麼呢？”
“哦，爸有好消息要告訴你。政府今年就要恢複高考製度了！”師玉祥站起身說。
“真的嗎？太好啦！我終於可以通過公平考試圓北大之夢了。”
“當然。爸爸最看好你，如果能跨進北大的高門檻，爸就給你最高獎賞，怎麼樣？有信心拿下嗎?”師玉祥像喝醉了酒，顴骨上泛起一團紅暈。
“沒問題，爸。就憑您女兒每年年級第一，年年三好學生，北大的門還能不乖乖地向我敞開嗎？”師章瑤把下巴往父親這裏一扭，撇了撇嘴，驕傲地說。
“好。爸要的就是這句話。從現在開始，家務事除過你媽做飯，剩下的爸全包。你的任務就是練好練準槍法，北大是靶子的核心，你必須一槍擊中。為了這個共同目標，爸願做你最堅強的後勤部長。哈哈……”師玉祥眼睛笑成了一條線。
“別隻顧著自己樂，讓瑤瑤喊她鄭老師過來一起高興高興。”師章瑤的母親章姿嫻從廚房探出頭喊道。
鄭淑琴踏著師章瑤的腳後跟走進師玉祥家。她進門後見飯桌上酒肉蛋菜齊上陣，一雙黑寶石似的眼睛立刻笑意綻放：“哎呀，師校長，什麼樣的喜事，晚餐竟如此豐盛？綠肥紅瘦美人淚，滿園春色關不住啊！”
“鄭老師不愧是咱附中的頭號才女，這俗脫脫的幾個菜，平平庸庸的一瓶酒，經你妙語這麼一翻炒，便別有了一番景致。來來來，先坐下，讓我斟滿酒後再告訴你件大喜事。”師玉祥說罷伸出右手打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拿起開蓋的酒瓶，彎下腰伸出胳膊，給鄭老師的白瓷小酒盅裏細細斟了滿滿一盅酒，然後端起手裏的酒杯看著鄭淑琴說：“鄭老師，我這杯酒是先敬您的，姿嫻她多次提議要請您來家吃頓便飯，想當麵感謝您對瑤瑤的悉心栽培，今天正好借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頭等喜事助興，讓我們先幹了這一杯，表示第一層心意。”師玉祥話音一落，立即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別急，別急，師校長，我怎麼聽不明白你的話，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是啥藥啊？什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喜事？駭人聽聞的‘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禍國殃民的‘四人幫’也已被徹底粉碎，深得民心的鄧公正式恢複了工作，難道……莫非我們教育界又有更驚人的喜事要浮出水麵？”鄭淑琴這位出身於大地主家庭的單身麗人，眯著眼，側著頭，斜覷了一眼師玉祥，神秘兮兮地問道。
“您說得太對了。您知道嗎？中斷了十一年的高考製度從今年秋天就要正式恢複了。聽說中央政府馬上就要向全國人民宣布這一英明決定了。”師玉祥說話時眉開眼笑，語速極快，聲調也提升了一個八度。
“是嗎？我早就料到會有今天。這是偶然中的必然，並不奇怪。三年前我就說過，中國的高考製度遲早要恢複，從1966年到1977年，十一年啦，應該參加高考而沒有參加高考的人恐怕有幾千萬了吧，再加上他們的父母和老師，是多少人？幾乎是整整一代人的命運。十年滅頂之災，讓中國的人才出現嚴重的斷層，再不作出這樣英明的決定，中國的前途將不堪設想！”鄭淑琴似乎沒有師玉祥那麼激動，她隻是對過去的狀況有點憤憤不平。
師玉祥卻依然沉醉在這個驚人的喜訊裏，他接著鄭老師的話說：“十年動亂，高考製度被扔進了垃圾箱，通過推薦上大學，中國才會出現轟動一時的白卷先生張鐵生。這個白卷先生曾家喻戶曉，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醜聞。恢複高考，等於撥亂反正，重新肯定了知識的價值。您說對嗎？”
“當然是。我經常提醒我的小侄子鄭淵博，並告誡他任何時候都不能放鬆學習，隻要認真讀書，掌握了基礎知識，就一定有派上用場的時候。隻有考上大學，接受高等教育，才能成為棟梁之才。這是每個中學生的理想，剝奪了這個理想，哪來動力？我們家成分高，如果憑推薦上大學，再大的雨點也淋不到他頭上。我早就預言過，中國遲早要恢複高考。看來我的話終於應驗了。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麼神速。師校長，你的消息可靠嗎？”
“北京同學來的電話，消息絕對可靠。這次高考的報名條件是：本人表現好，擇優錄取。怎麼樣？不是‘紅五類’照樣可以考大學 。”
鄭淑琴聽完師玉祥的話興奮地說：“如果消息準確，我那個聰明的小侄子，絕對能考上名牌大學。我真後悔沒早點把他接到這裏讀書。哎，自從我嫂子病逝後，我就想把他帶到我身邊來讀書，可我哥總怕給我添麻煩。師校長，我敬你一杯吧，為了這個好消息。”
“是啊，如果你小侄子真是塊好鋼，你可一定要好好鍛造啊。我剛才還和姿嫻說瑤瑤趕上了好年月，你侄子要是能來，和瑤瑤也可以相互幫助，共同進步啊。”師玉祥笑嗬嗬地瞅了女兒一眼。
“就是的。淵博和瑤瑤同歲，正好也讀初三。在我們縣一中，也是出了名的尖子生。隻是他生在窮山溝長在窮山溝，沒見過什麼大世麵，他要是來了，瑤瑤可要好好幫助他哦。”鄭淑琴瞅著師章瑤謙虛地說。
“沒問題。”師章瑤嘴上答應得很利落，其實根本沒把這個鄭淵博放在心上。
“瑤瑤這孩子真懂事，要是她和淵博能一起考上大學，興許我們還能結成親家呢。我侄子既懂事又聽話，長得眉清目秀，天生又好潔淨，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優柔。”鄭淑琴一句不經意的話掀起師章瑤心中層層漣漪，她一臉羞澀，低著頭，隻管玩弄手裏的筷子。
章姿嫻望著女兒羞紅的臉，蹺著小拇指的右手輕端酒杯伸到鄭淑琴眼前，笑盈盈地說：“那感情好啊！我們兩家祖上都是書香門第，也算是門當戶對，你又是瑤瑤的恩師，常聽你誇你小侄子聰明好學，如若他們真能考上大學，我們又都知根知底，結為親家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