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長夜短,天亮了,兩人起身,一切弄停當後,由周建人、柔石和崔真吾送魯迅到車站,許廣平隻送到家門口。
昨天下雨,今天卻是個好晴天。太陽從東邊的窗戶裏照進來,直射在躺椅上。許廣平走過去,坐在那上麵,立刻,她感染到了魯迅的氣息,聞到了他的煙味。她一邊看《小彼得》,一邊剝瓜子吃,看似悠閑,內心卻有點傷感,但她忍住了,臉上沒有出現兩條鼻涕加兩條眼淚的“四條胡同”。頭天幾乎一宿沒睡,這會兒有點困了,上床休息吧。醒來十點多,吃了一碗冰糖稀飯,看看報紙,又睡,醒來十二點。這回可不敢再睡了,怕晚上睡不著。於是去街上逛逛,買些香蕉、枇杷回來。
吃也吃過,睡也睡過,逛也逛過,該給魯迅寫信了。許廣平寫道:
小白象:
今天是你頭一天自從我們同住後離別的第一次,現時是下午六點半,查查鐵路行車時刻表,你已經從浦口動身開車了半小時了。想你一個人在車上,一本文法書不能整天捧在手裏,放開的時候,就會空想,想些什麼呢?複雜之中,首先必以為小刺蝟在那塊不曉得怎樣過著……
“小刺蝟”,這是魯迅對許廣平的昵稱。“小白象”,這是許廣平對魯迅的敬稱和愛稱。他們在離別的二十二天中,通了二十一封信,互稱“小白象”“小刺蝟”,或是“姑哥”“乖姑”。忽然,有一天,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上,多了一個“小蓮蓬”的稱呼。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一天,許廣平收到魯迅的一封信,信封裏有兩張信紙,上邊都有畫。一張畫的是一枝淡紅色的枇杷,枝葉間結有三個果實,兩大一小,旁邊有一首詩:
無憂扇底墜金丸,一味瓊瑤沁齒寒。
黃珍似梅甜似橘,北人曾作荔枝看。
另一張畫的是兩個蓮蓬,一高一矮,充滿子實。旁邊也有詩一首:
並頭曾憶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
甘苦個中儂自解,西湖風月味還多。
許廣平收到這封信後,早也看,晚也看,橫也看,豎也看,睡在被子裏還在看,她很想從中破譯魯迅的心靈密碼。她很快地醒悟到,她在給魯迅的信中時常說去買枇杷吃,因此,他首先選了那張信箋,算是等於送枇杷給她吃的意思。對第二張畫,許廣平這樣理解:“那兩個蓮蓬,附著的那幾句,甚好,我也讀熟了,我定你是小蓮蓬,因為你矮些,乖乖蓮蓬!”還說,“你是十分精細的,你這兩張紙不是隨手撿起來就用的。”
魯迅讀了這封信很高興,知他者,廣平也!他立刻在那張“小刺蝟”以前經常坐的桌子前,鋪紙寫道:“確也有一點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測。蓮蓬中有蓮子,尤是我所以取用的原因。”最後又寫:“此刻小刺蝟=小蓮蓬=小蓮子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計此信到時,我在這裏距啟行之日也已不遠了。這是使我高興的。但我仍然靜心保養,並不焦躁,小刺蝟千萬放心,並且也自保重為要。”
小蓮子象征胎兒,小蓮子長在蓮蓬的肚裏,如果再有一條鯉魚遊來,豈不是一幅美妙的民間年畫《鯉魚戲蓮圖》嗎?它的寓意是夫妻歡樂、幸福的生活。
如果說,閩粵通信中,他倆表露情感還比較含蓄的話,那麼京滬通信中,他們的思戀之情就像廬山瀑布一瀉千丈。
許廣平在從上海飛往北京的信中寫:“你的乖姑甚乖,這是敢擔保的,她的乖處就在聽話,小心體諒小白象的心,自己好好保養,也肯花些錢買東西吃,也並不整天在外麵飛來飛去,也不叫身體過勞,好好地,好好地保養自己,養得壯壯的,等小白象回來高興,而且更有精神陪他……”
北京寄往上海的則說:“現在精神也很好,千萬放心,我決不肯將小刺蝟的小白象,獨在北平而有一點損失,使小刺蝟心疼。”
終於,魯迅攜帶了一些書和許廣平產後要吃的小米返滬了,許廣平張開雙臂迎接“小白象”,拿出好些編織的小衣服給他看。兩人沉浸在幸福之中,靜靜地等待“小蓮子”的出世。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夜裏,魯迅送走鬱達夫後,又寫到下半夜,他伸了個懶腰,走到床邊,看許廣平睡得正香,那隆起的肚子,隨著她的呼吸,也在有規律地一起一伏。
“媽媽很辛苦,你別吵,也別鬧,過幾天就讓你出來。”魯迅一邊在心裏對未出世的孩子說話,一邊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躺在妻子的身旁,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父親睡著了,孩子開始不安靜了,他在母親的腹中拳打腳踢,練起了“少林功夫”,全然不顧母親是否忍受得了。許廣平覺得肚子一陣陣地疼痛,醫生告訴過她,這幾天就要生了,要她注意陣痛的間歇時間。肚子是越來越痛,她拍拍肚子,柔聲說道:“別吵醒你爸爸,他剛睡著,而且還有點發燒,等天亮了,就讓你出來,別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