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進去後,我倚在門邊,看著許子揚和許子傑分別跪倒,重磕了好幾個頭,然後起身轉入後屋,應是去入殮了。凝目在那張黑白照片上,年華的逝去在那張臉上隻添了皺紋,卻沒有消去傲骨,眼神明亮,銳利無比。
但一朝過後,他躺在那裏,咽下一生的辛酸。
死者已,生者痛。生離死別是世間形態,身在其中的人,體味的是刻骨的殤。
許父病重倒下後,許子揚作為嫡孫,與他叔父同列站在一旁,接待來祭拜的人。他的腰背很堅挺,隻在來人到訪時才微彎了行禮。
我站在訪客人群裏,默默靜望著他,餘有欣慰的是,他偶爾會抬起眼向我看來,仿佛怕我離開似的。突覺腰上有異,回過頭,顧卿微赫然站在我身後。她指了指外麵,我漠然盯了她兩秒,轉過頭不予理會。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湊近說了句話,我倏然回頭,隻見她清幽而笑,隨後轉身走了出去。我遲疑了下,還是跟了上去,一直到僻靜無人處。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再忍不住,急問出聲。
卻見她詭異地笑道:“你猜啊。”頓時讓我暴走,恨不得上前揮她一巴掌。我怒喝出聲:“顧卿微,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你說子揚的爺爺不是病逝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剛才她在我耳旁輕語的一句話是:“老爺子不是病逝的,想知道就跟我來。”
可她卻顧左右而言他:“餘淺,你真的配不上他,當他身陷囹圄時,你安然享受所謂的自由;當他為家族命運爭鬥時,你是他護翼下不知疾苦的雛鳥;而當他筋疲力盡時,你卻不願陪在他身邊。這樣的你,哪裏值得他舍我而取你?”
我深蹙起眉,不耐煩地問:“你到底說不說?”
詭異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臉上漾開,她忽然湊到我跟前:“有沒有覺得子揚變了?”
我微微一怔,隻聽她說:“你當我上次找你,是真要成全你和他?怎麼可能呢?我愛這個男人愛了那麼多年,從我最美好的年華開始,然後浮浮沉沉多載,幾乎耗盡了我的生命。當年在傳奇,我靜默地躲在遠處看著你和他相依,可知我隱忍下多大的痛才能任由這一切發生?時機要掌握得分秒不差,才能對他造成巨大衝擊,讓他對我心憐和摯愛。
“遊戲裏,我贏了。回歸現實,命運將我和他牢牢牽係在一起,可偏偏出現了你。在不知道你是水雲軒之前,我對你還存著愧疚,也對他放心,可當發覺時,我就知道又陷入了一個輪回的戰爭。事實上,這一場戰爭我又贏了。卻哪裏想到,你用死亡將他對我的愛覆滅,他活在對你的愧疚中,再也走不出來。
“我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後生,讓他看清你們之間的差距、隔閡,以及無法消融的傷痕。唯有將你們推到一起,才能讓那裂痕越變越大,有些事埋進骨血裏,根深蒂固,根本就無法消除。你們兩人在一起越久,問題就會無限放大,你一定不知道他每天過得有多辛苦,要看盡多少人的臉色,更不知道他每天笑著麵對你已經快壓抑得窒息。
“這些事就是你們的膿瘡,他越不敢給你看,而你就越發對他質疑,所以這次他回C市,我早就猜到你不會跟他回來。而老爺子的逝世,則在他心裏成瘡,他最脆弱、最難過的時候,你在哪裏?嗬,餘淺,我終於等到了這天,你們終將成為陌路。這一次,是他對你放手,然後,他就會知道,這個世上,唯有我最愛他,也唯有我最了解他。”
聽完她這一席話,我不知是該唏噓,還是該敬佩。早知這個女人城府深到不遜於許子揚,那年病房裏的一幕在後來間歇性地被重複記起時,我就分析過整件事的前後。陰謀的背後,動機誰也不單純,隻是在當時我也沒了多餘的念想,隻覺得萬念俱灰。
現在來看,她不光是算計我,還算計了許子揚,當年她是有計劃地讓許子揚看到她最悲慘的一幕,引他動惻隱之心。後來又步步為營,緊緊抓住許子揚對權欲的渴望而替她報仇,無論是丁嵐,還是我,都不過是她的墊腳石,她也最終在那最後一役裏清掃完所有障礙。
不得不承認,顧卿微對許子揚了解至深。她將他的習性、心態和情感,都看得很透。誠如她所言,我與許子揚之間存在著問題,那是傷害過後他對我的戰戰兢兢,我對他的無法信任,所以我們倆即使仍愛著對方,也仍在往兩條偏差的路好彼此走遠。
顧卿微這一計當真是毒,不挑撥、不爭取,卻原來不過又是一場心機的開始。
我不甘心,就算她說得都對,我和許子揚有著很大的問題,但問題是用來解決的,而不是逃避的。剛才許子揚看我的眼神中明明還有依戀,不像她說的我們已到末路的情形。
去深吸口氣,不讓心底的慌亂浮現於臉:“顧卿微,你說這麼多,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吧。你以為我會信嗎?我和他的事,無論是好還是壞,哪怕我沒法真正原諒他,這些也都輪不到你來評斷。而且,就算我無法站在他身旁,你就可以嗎?私生女,父親在監,母親患憂鬱症,自己身患絕症,無論是哪一條,你覺得你配得上他?哈,滑天下之大稽!”
刹那間,原本得意的臉,變得麵無人色,陰狠與猙獰從她眼中一閃而過,隨即又莫名轉換成哀戚的口吻:“餘淺,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我隻是想在死前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也不可以嗎?”
我微怔,不明她何故換了麵貌,卻見她移轉開眸光定在我身後,慘然笑道:“子揚,我沒有辦法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讓她原諒你,都是我的錯。”眼淚撲簌簌直落,神情幽怨哀憐。
即使我再糊塗,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僵硬著扭轉身,幾米開外,許子揚站在那裏,神色清冷,眼梢眉彎波瀾不驚,黑灼的色澤覆蓋了他眸中所有的情緒,陌生的肅殺氣息,比之剛才見到時還要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