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耍心眼兒,他們真是自尋死路。”莊鋒璿搖頭歎息,又道,“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我打算過兩日便回杭州,在迎眉過去之前先做些準備。”
“白府在西湖邊上有座別院,我讓鄧二把屋契與你找來。”
不容莊鋒璿推辭,白世非已笑著與他作別,徑往疏月庭而去。
穿過蜿蜒庭徑,走上筆直柱廊,花窗裏悄靜無聲,想必都已回房歇息。他抬手輕推門扇,吱呀開處卻見尚墜獨自坐在廳中,神色微為寥落,仿佛一個人坐著也無所事事,便取下了鬢上的簪子無聊地一點一點剔著燭花。
門聲響處,抬首乍見白世非推門進來,她眼底仿似懸了許久的一抹濃重不安慢慢卸下,繼而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似終於鬆了口氣,又仿佛異樣歡喜。
她如釋重負的微悄變化,讓他臉上笑意隱去,眸波如輕霧彌漫,夾雜著心動和感動——他心愛的人,在為夜歸的他等門。白世非隻覺得桌上輕輕搖曳的半截尋常燭光,比從前他見過的任何一盞華燈都要溫暖,那一霎心間念想再度強烈浮現,並較從前任何時候都還明晰——這輩子,他確然隻會與眼前的女子在一起,從此莫失莫忘。
走上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他憐愛輕喃:“小傻瓜。”
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何事登高呼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濃霧漫山遍野,大地暗茫茫,整個白府仍沉浸在曦寧夢中。一道身影不知從何處掠出,在花木叢中無聲無息地幾個起落,從人跡稀至藤蔓遍生的府西高牆飄了出去。
又過一更,雞啼聲終於將眠夢悄然驚醒,隨著後院東西兩廂陸陸續續打開門的輕微吱呀聲,不多會兒府內仆人已開始走動忙活,或劈柴挑水、生火煮食,或擦拭案台、掃樓淨閣。
浣珠閣裏夏閑娉也已醒轉過來,迷蒙中定了定魂,清醒後第一件事便是將昭緹喚進房來。
“昨晚公子什麼時候走的?”
昭緹惶恐道:“奴婢該死!昨、昨夜裏奴婢睡死了……”
夏閑娉麵容上略有失望之色,人似疲倦不已,也無力斥責昭緹,隻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府內依然平靜。
明明幾位夫人之間暗波湧動,卻平和得連雞毛蒜皮的事都不曾發生。人在府中總覺得像是跌進了一張看不清但勢力強大的網,無法為所欲為,甚而掙紮不得,使出去的力很快就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消弭。由此府裏各種勢態久衡長安,便如同盛在碗中的水,不管水麵往哪個方向偶爾傾一傾斜,卻始終溢不出碗外。
施展和統治這種力量的人無疑正是白世非,而為他把這種力量滲透下去的,則是府內隨處可見的忠實仆人。
大雨時下時歇,正如白世非之前所預料的,沒過多久河東、兩浙、荊南等地便紛紛呈上亟須朝廷支援的水災折子,其間薛奎也向京中遞來急報,指關外流寇竟夜襲秦州兵營,雖未發生傷亡,但被掠去了一批兵械武器。
未幾,河北和永興路的轉運使上書曰“慮及承平歲久,州縣不複閱習,今請選將練兵,為二邊之備”,請求朝廷增加兵費補助。
盡管劉娥垂簾在側,趙禎在朝上也還是被煩得焦頭爛額,每詢及內藏庫及左藏庫能往各地支撥多少,兩藏庫使不是說近年赦宥既頻,賞給複重,年納貢賦稅餘卻較往年大幅減損,就是答月前剛修宇葺殿度支幾何,又官收交引花費多少,故而庫內所剩無幾。
言下之意,藏庫國用日絀,已是捉襟見肘。
一連幾日無人能夠切實提出解決之道,趙禎大發脾氣,當朝罵道:“平日個個坐談機變,神勇智謀無人能及,臨難時候卻全束手無策,謹躬慎默隻求苟安,端的是一群庸碌廢物!”索性撒手不管,隻托病在寢殿安養,把朝政諸事甩給了劉娥。
牽涉到財銀用度,任是劉娥心藏萬機也一樣無能為力,每日為政軍之事亂緒擾心,費神耗力,便連夜間也難以寢安。
隨後有大臣提請不如向富戶募銀,這一說馬上人人都想到了京中第一富紳白世非,此時又有臣子說聽聞白公子人不在汴梁,據說偕好友去了遊山玩水,也不知何日方歸。
這一來百官再度束手無策。
須知不僅是汴梁城,便東京以外大名、真定、江陵等府的各式行會也唯白氏馬首是瞻,沒有白世非的登高一呼,朝廷想從各地富商手中募集到相當數量的錢銀,隻怕比登天還難。
無計可施之下,劉娥也還是讓人往白府送去加急詔書。
未料白世非的信函竟在幾日後回了過來。
大意是說他如今正在應天府拜望晏書,眼見嶽丈大人零落他鄉,無親無故,更用度微薄,陋室故舊,自覺為人子婿卻孝道未盡,內心甚為不安,故而打算多待些時日,為嶽父母建築庭院,購買田地雇請仆婢。
信中更誠意拳拳,言道亦自急朝廷之急,隻待他把事情安托妥當,定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以為太後及皇上略盡綿薄之力。
朝中眾人麵麵相覷,這信裏含義再明顯不過。
翌日,便有官員上疏,為解燃眉之急,應行權宜之策,請太後下旨將晏書複調入京,夏閑娉之父夏竦當堂出列反駁,然附議或派係不明者居多,明確反對者零星,他孤掌難鳴,終被支持一方的大臣們駁斥得再緘口不言。
劉娥暗惱不已,不說同白世非素來交好的趙禎特地置身事外,幾位與晏書頗有交情的老臣子也都出列陳情,加上連日來各地急報如飛,牘上已積了厚厚一摞,事態緊急再拖無可拖。她心裏雖大為不甘,然國事當頭,也無法一意孤行而置朝中居高不下的呼聲不顧。
又幾日,欽差大臣終於攜聖旨連夜趕往應天府,令晏書官複原職,擇日返京。那欽差回來時便攜了白世非親筆書信一封,私下差人送至白府二管家鄧達園的手中。
與朝廷上不曾間歇的唇槍舌劍相比起來,白府顯得分外安寧。
畫室裏,晏迎眉運筆揮毫,或精心勾勒,或濃色淡抹,畫著窗外碧水池中迎風招展的荷花。陪伴一旁的尚墜坐在椅子裏,沒什麼精神地觀看晏迎眉作畫,間或懨懨地掩嘴打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