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車的車廂被撞漏了,空氣裏,彌漫著糖霜,下成了九月的雪,接天連地的白,仿佛呼吸都是甜的,也是血腥的。
巴黎的這個黎明,頃刻變成了一道纏綿的傷口。
撒鹽或撒糖,都一樣痛。
我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回憶和描述那一秒的慌亂。
隻記得,當我放開安德烈,連滾帶爬地飛奔到紀河身邊,抱著紀河的腦袋,檢查紀河的傷勢時,紀河還沒有昏過去。
他還在幫我擦眼淚,還在笑,還在說:“別哭,死不了……”
可下一秒,突然喉頭翻滾,噴出了一口觸目驚心的濃稠鮮血。
見他失去力氣般蹙著眉眼,含笑暈死過去。
我怕極了,哭得比五歲那年被罹宏碁趕出家門還慘,眼淚一行行不受控地滾下來,喉嚨像被人緊抓著,呼吸斷斷續續,用力推搡捶打他,揪著他的衣領搖撼他,使勁扇他耳光——
“死人妖!我看過了,你沒有外傷,少跟我裝死!”
“本公主命令你,馬上給我醒過來!”
“你欠我的,一條命還不清,你救我我也不領情!”
“我當初那麼愛你,你都沒愛過我,你好意思撒手人寰嗎?”
“你都離開本公主一次了,我不準你離開第二次!”
“求你了,你醒醒吧,我錯了,算我輸了,行麼?”
“我不恨你了,你別不要我,你不能死……”
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呼喚,從嘶吼到低泣,從強硬到哀求,孩子氣的不斷重複著,回蕩在輕暖輕寒的微紅天空上麵,卻怎麼也叫不醒紀河。
直到勞倫斯夫婦聞訊趕來。
直到醫護人員生生拉開我。
直到紀河和貨車司機一起被抬上擔架。
我才緩過神,踉蹌著衝到勞倫斯麵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我甚至忘了,勞倫斯聽不懂漢語。
我瘋了一樣,聲嘶力竭地質問勞倫斯:“滿意了嗎?你兒子隻是過敏而已,還是因為自己嘴饞!我老公是為了救他被車撞!你聽好,他如果有事,本公主要你們全家陪葬!”
說完,我轉身憤然離去,飛快地追著擔架跑。
但無論意識再怎麼頑強,身體卻依然沒出息。
剛跑上救護車,我就眼前一黑,丟臉地栽進了貨車司機鮮血淋漓的胸口。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四壁雪白的醫院了。
夏樹守在我身邊,告訴我:“勞倫斯太太說,你是沒休息好,加上過度服藥飲酒和情緒激動,導致的暫時性昏厥。”
天曉得我根本不關心自己怎麼了。
我隻關心:“紀河呢?”
死抓著夏樹的衣袖,我問得很急,都有點結巴了。
當然,我又為這份關心找了個借口。
我告訴自己,他是為了救我受傷的。
萬一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以後會永遠記得,有一個人,曾經冒死救過我。
生命欠下的債,不是嘴硬就能忘掉。
可是,該死的夏樹,居然不說話了。
我看著夏樹蒼白的臉,瞬間覺得體內種種複雜糾結的情緒,全部隨著力氣流失了,渾身冰涼冰涼的,好像已經是個死人了。
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我咧開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很平靜地問:“死了,是不是?”
問完,我閉上眼,一顆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打濕了枕頭。
我沒哭,是笑出了眼淚。
我知道,紀河是故意的。
他故意找死,想讓我內疚一輩子,痛苦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