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爺爺背靠草垛，臉斜衝著天空，垂著兩隻軟而無力的胳膊，合著眼睛。那張麻臉上的汗水已經被風吹幹，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跡。
“麻子爺爺！”
“他累了，睡著了。”
可那頭獨角牛用嘴巴在他身下拱著，像是要推醒它的主人，讓他回去。見主人不起來，它又來回走動著，喉嚨裏不停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一個內行的老人突然從麻子爺爺的臉上發現了什麼，連忙推開眾人，走到麻子爺爺麵前，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大家看見老人的手忽然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老人用發啞的聲音說：“他死啦！”
打穀場上頓時一片寂靜。
人們看著他：他的身體因衰老而縮小了，灰白的頭發上沾著草屑，臉龐清瘦，因為太瘦，牙床外凸，微微露出發黃的牙齒，整個麵部還隱隱顯出剛才拚搏著牽動獨角牛而留下的痛苦。
不知為什麼，人們長久地站著不發出一點聲息，像是都在認真回憶著，想從往日的歲月裏獲得什麼，又像是在思索，在內心深處自問什麼。
亮仔的媽媽抱著亮仔，第一個大聲哭起來。
“麻子爺爺！麻子爺爺！”那個力氣最大的叔叔使勁搖晃著他——但他確實永遠地睡著了。
忽地許多人哭起來，悲痛裏含著悔恨和歉疚。
獨角牛先是在打穀場上亂蹦亂跳，然後一動不動地臥在麻子爺爺的身邊。它的雙眼分明汪著潔淨的水——牛難道會流淚嗎？它跟隨麻子爺爺幾十年了。麻子爺爺確實鋸掉了它的一隻角，可是，它如果真的懂得人心，是永遠不會恨他的。那時，它剛被買到這裏，就碰上一個孩子落水，它還不可能聽主人的指揮，去打穀場的一路上，它不是賴著不走，就是胡亂奔跑，好不容易牽到打穀場，它又亂蹦亂跳，用犄角頂人。那個孩子當然沒有救活，有人歎息說：“這孩子被耽擱了。”就是那天，它的一隻角被麻子爺爺鋸掉了。也就是在那天，它比村裏人還早地就認識了自己的主人。
那個氣力最大的叔叔背起麻子爺爺，走向那片林子，他的身後，是一條長長的默不作聲的隊伍……
在給他換衣服下葬的時候，從他懷裏落下一個布包，人們打開一看，裏麵有十根紅布條，也就是說，加上亮仔，他用他的獨角牛救活過十一條小小的生命。
麻子爺爺下葬的第二天，村裏的孩子首先發現，林子裏的那間茅草屋倒塌了。大人們看了看，猜說是獨角牛撞倒了的。
那天獨角牛突然失蹤了。幾天後，幾個孩子駕船捕魚去，在灘頭發現它死了，一半在灘上，一半在水中。人們一致認為，它是想遊過河去的——麻子爺爺埋葬在對岸的野地裏，後來遊到河中心，它大概沒有力氣了，被水淹死了。
它的那隻獨角朝天豎著，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鮮豔的紅布條，在河上吹來的風裏飄動著……
閱讀指導
麻子爺爺的古怪和冷漠，是一種表象，這種印象是他本人的行為給別人造成的，或者說這是別人眼裏的麻子爺爺。一個人古怪的話，容易引起我們的好奇，但是日久天長，就沒有人願意懷著好奇之心去了解了。更要命的是，他還很冷漠。這種冷漠容易產生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所以，麻子爺爺被所有的人忘記，屬於很正常的事情。但這又是極大的不正常。因為，麻子爺爺和他的牛曾經挽救過十個孩子的性命。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又挽救了一個生命。也可以說，最後這個孩子的生命是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這樣的一個老人被人忘記是頗具諷刺意味的，足以見我們現代的人是多麼功利和現實，所以，我們常常要懷著感恩的心理來感激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和對公眾事業做出過貢獻的人。
寫作指導
曹文軒是一個非常注重描寫的作家，在這方麵他的功力很深厚，也容易讓他和別的作家區別開來。比如說，他的人物描寫，風景描寫。麻子爺爺的處世方式的古怪，以及他對人的冷漠以至於離群索居，在這篇小說中都有傳神的描寫，如麻子爺爺的長相，他住所的環境，不許別人碰他的牛的舉動等等。曹文軒是一個非常注重細節描寫的作家，在這種描寫之中，他喜歡讓人物通過行為來傳達心理的活動，或者說形象地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比如說“在地裏幹活的亮仔媽媽聞訊，兩腿一軟，撲倒在地上：‘亮仔——’雙手把地麵摳出兩個坑來”，他並沒有使用“悲痛”或者“悲痛欲絕”這樣的詞語。而麻子爺爺這個形象，本文塑造得非常成功。尤其是麻子爺爺和牛的血肉相契，榮辱與共，命運相連，處境相同，相互印證，刻畫得入木三分。可以說，牛是麻子爺爺的鏡子，麻子爺爺是牛的鏡子。
麻子爺爺是個寡言少語的人，那麼他的心理活動或者說內心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曹文軒並沒有告訴我們，或者說沒有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古人說文貴含蓄，意思就是指我們寫作的時候要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我的想象是：麻子爺爺和牛都老了，飽經滄桑，他們存在的價值——也就是說生命的意義——得不到發揮和人們的認同了，所以他默默地選擇了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其實，他的古怪和冷漠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古怪和冷漠。當我們讀到“有一個叔叔眼看著麻子爺爺不行了，跑進圈裏要替換他。麻子爺爺用胳膊肘把他狠狠地撞開了”的時候，我的內心被深深地震撼了。那鮮紅如血的第十一根紅布條，可以說是無聲的語言，它在深情地向我們訴說著麻子爺爺的一生，也讓我們感受到了麻子爺爺火熱的心跳。這篇小說給我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力量”二字散發出的光芒。但我們必須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麻子爺爺是個善良的，慷慨的，樂於助人，具有崇高感的老人，他的內心世界是柔軟而又豐富的，周圍的環境和周圍的人讓他變得古怪而又冷漠，但是，我們的眼睛一定要讀懂他那個溫暖的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