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並不在乎。
六順抓起兩塊土疙瘩,從坡上衝下來,幫何九一起嚇唬著鷹。
鷹卻不想再拖延這場追逐,突然將身子傾斜,像一張加速的鐵皮,對著黑鴿,從半空裏直削下來。
黑鴿被打中了,掉在了地上。就當鷹要伸出利爪去抓黑鴿時,何九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撲過去,趕走了鷹。他從地上撿起了黑鴿。當他看到黑鴿的一隻翅膀被打斷,正流著鮮血時,他的眼睛裏滿是憐憫。
那隻黑鴿的羽毛漆黑如夜,兩腿卻是鮮亮的紅色。它在何九手裏咕咕叫著,顫抖著受傷的翅膀。
“你想要它嗎?”何九問六順。
“你不要嗎?”
“我想要。”
“那就給你吧。”
“我住在村後,四麵不靠人家,很冷清,聽它叫幾聲也好。”何九說。
六順望著何九,忽然叫了一聲:“九叔。”
何九說:“你怎麼總坐在坡上?地上潮,涼,別在那兒坐了。”
“嗯。”六順答應道。
“你今年13了吧?”
“14啦。”
“真快呀,說話都14了。”
“你拾田螺幹嗎?”六順問。
“賣錢,下給城裏的小酒店,這幾年,城裏人嘴饞。”
“賣錢幹嗎?”
何九不說話,隻是用手指輕輕地給黑鴿擦著翅上的血跡。好半天,才回答六順:“買船,買條大船。”
六順看到,何九的眼睛有點潮,有點紅。
二
幾天後,六順編了一隻柳簍,也拾田螺來了。
何九問:“你拾田螺幹嗎?”
六順說:“賣錢。”
何九問:“你小孩家要錢幹嗎?”
六順說:“家裏要蓋房子,缺錢。”
何九說:“你多多拾,我帶你進城去,也下給小酒店,你有多少,他們要多少。”
六順說:“好的。”
六順的到來,使何九覺得田野不太寂寞了。他們雖然得分開來拾,但總能互相見到身影,不時地還能說上幾句話。人不能不經常地見到別人,不能整天沒有別人跟他說話。以前的那些天,何九形單影隻地在這田野上轉悠,整天沉默不語,覺得世界太空太大,叫人心裏發虛。拾著拾著田螺,會無由得突然立直身子四下裏張望,直到看到遠處有人在走動,那顆空空落落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有時,他自己跟自己嘮叨,跟抓在手裏的田螺嘮叨,跟這漫無邊際的田野嘮叨,但嘮叨著嘮叨著,心裏便會生起一絲酸楚和悲哀,歎息一聲,又歸於沉默。現在,每當他抬起頭來,見到不遠處的六順——特別是趕上六順也正好抬起頭來,向他投來一雙清純、溫暖的孩子目光時,他感到了一種平靜和踏實,心裏對六順充滿了感激。
地頭還有一顆黑色的小生命——那隻受傷的黑鴿正安靜地蹲在何九為它準備的草墊上。它至少現在不能再飛向它的天空了。不長時間的相處,它便對主人產生了一種依戀之情,每當何九走近時,它就會耷拉著翅膀,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並且“咕咕咕”地叫著。而此時的何九——一個中年漢子,感情就會變得很脆弱。他蹲下身子,將它捉住放在左手的手掌上,然後用右手輕輕地撫摸它的羽毛。
六順一旁見到,心裏很感動,對這隻小東西也就倍加憐愛。
在地頭,有時他們還一起坐下小憩。何九就會用草秸給六順編個小籠子呀什麼的。六順會扯下一片草葉,吹出好聽的鳥鳴來。
於是,田野變得很溫馨,很有人情味兒。
他們把田螺拾回家中,先在大木盆裏用清水養著,每隔兩天,就用麻袋裝了,用自行車馱到40裏地外的城裏,下給城裏的小酒店,然後得一筆挺不錯的收入。何九對錢很在意,每逢掙得一筆錢,總會反複數那些票子。六順是拾不過何九的。何九就把拾田螺的門道一一告訴六順:“拾田螺要起大早,那時的田螺,全都爬到淺水處來了,水渠裏的田螺能一直爬到露出水麵的草莖上;要拾大田螺,須到深塘邊上的蘆葦叢裏找,一隻一隻地都附在蘆葦稈上,你小心別碰著蘆葦稈就是了;雨天,田螺也喜歡出來,放水的缺口裏都能拾個幾斤;打穀場邊的水溝裏,爛草多,就是髒些,可田螺最多,有時能一手摸到幾隻……”
六順多了一些拾田螺的經驗之後,果然一天多拾好幾斤。他對錢也很在意,一分一分地掙,掙了就藏在瓦罐裏,一有空就拿出來數一數。晚上睡覺,要抱著瓦罐睡。
這天,六順對何九說:“九叔,我們去人家荷塘裏拾吧。”
何九說:“行。”可走了幾步,卻又踟躕不前了,“還是不去荷塘拾吧。”
“荷塘裏沒有田螺嗎?”
“有,很多,大個的,都附在荷葉莖上。”
“那為什麼不去拾呢?”
“你去拾吧。我就在田裏拾。”
六順困惑著,獨自去了荷塘。這裏的人家,幾乎家家門前有一個荷塘。六順隨便挑了個荷塘就下去了。荷塘裏的田螺果然很多。荷葉莖上有,浮在水上的荷葉背麵也有,有的田螺居然爬到荷葉上麵來了,一張碧綠的荷葉托著一顆黑寶石似的田螺,也真好看。荷塘裏的水又特別清澈,即使有些沒有順荷葉莖爬上來的田螺,都能看見。六順禁不住一陣一陣地欣喜。他顧不得葉莖上的刺刺人,也顧不得卷一卷褲管,隻顧去拾那些田螺。拾了半簍,他突然想到了何九,就爬上岸來,興衝衝地往田野上跑,兩隻濕漉漉的褲管就“撲嗒撲嗒”地響。見了何九,他上氣不接下氣:“九叔,荷塘裏……田……田……田螺……多……多……”
何九依然猶豫著。
“去荷塘裏拾吧,有那麼多荷塘呢。”六順說。
“好吧。”何九說完,把那隻黑鴿放到肩上。
兩人一起下了一個人家的荷塘。
一個小女孩走過來,抿著小嘴,用一對特別大的眼睛看了何九好一陣,轉身進家裏去了。不一會兒,走出她的母親來。她母親裝著收拾菜園的籬笆,不時地用眼睛瞟著她家的荷塘。那個小女孩把身子藏在草垛背後,卻把臉探出半邊,也用眼睛盯住荷塘。
六順問何九:“她們在看什麼?”
何九似乎早看到了那兩雙眼睛,臉上的表情很難看。他告訴六順:“她們在看我呢。怕我偷她們家的藕呢。”他的身體變得有點僵硬,不知該怎麼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