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順不知道該不該再拾了,不知所措地站在荷塘裏。

“六順,你在這裏慢慢拾,我先走了。”何九爬上岸去。

六順心裏很難過,也爬上了岸。

那兩對目光隨著何九而移動著。何九完全能夠感覺到。走了幾步,他停住了,從腰間取下柳簍,抓住簍底,“嘩啦”一聲,將簍中的田螺全都傾瀉在荷塘裏,然後又亮了亮簍底,彎腰抱起那隻黑鴿,頭也不回地走向田野。

六順在心裏狠狠地罵了那母女倆,並把惱怒的目光特別衝向那女孩,心裏很得勁地罵了一句:“小女人!”照何九的樣子,也把柳簍一倒,將田螺全都傾瀉在荷塘裏,亮亮簍底,轉身追隨何九而去。

六順不再提去荷塘拾田螺了。他盡量靠近何九,找些話頭兒與何九說說話,但何九少了許多言語。六順便也把頭低下去找田螺。沉默久了些,倒是何九又扯起話頭兒來。好在有那隻黑鴿在,把那沉默衝淡了不少。它居然能飛起來了,雖然折斷了一隻翅膀。它飛得極不平衡,一忽閃一忽閃,像一片黑紙片兒在風中刮,似乎全由不得自己。這時候,六順和何九便都立直了身子站在那裏,很擔憂地觀望著,生怕它栽倒在田裏。但,它卻淨在何九頭上盤旋,仿佛要製造出一些生動的景象,把何九心中的死水攪出些微瀾來。當它終於再無力飛翔、很笨拙地落到他肩上時,他得到了一種慰藉,於是朝六順苦澀而又滿足地笑著。

過了些時候,何九的心情才好了些。這使六順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常不去拾田螺,在田埂上的草叢裏抓一種叫“草草婆”的蟲子玩。那蟲子有兩條能屈起的長腿,用手捏住它的長腿,它便一下一下地磕頭。六順在嘴中念念有詞:“草草婆,你磕頭,六順打酒給你喝……”要不,就一邊拾田螺,一邊用了很不穩當的嗓音唱些野曲兒。

何九說:“六順,你唱得不好聽。”

“那九叔你唱。”六順說。

何九唱不出,六順就盯住他:“你唱呀,你唱呀。”

何九被六順盯得沒法子,就唱起來。壓抑得太久太久了,那聲音仿佛原是被岩石堵在山洞裏的,現在岩石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便一下子鑽了出來,很銳利,很新鮮,又有點怯怯的。

黑鴿從田埂上起飛了,在何九的聲音裏飛翔著。

三月三,九月九,

沒娘的姑娘回到娘家大門口,

哥哥抬頭瞅一瞅,嫂子出門身一扭。

不用哥瞅,不用嫂扭,

我當天回來當天走,

不吃你們的飯,

不喝你們的酒……

六順聽著聽著,覺得何九的聲音有點悲涼起來。大概是何九覺得那姑娘太苦了。可何九還是不停地把歌唱了下去,半是快樂,半是悲傷。

平靜的光陰裏,天地間換上盛夏的景色。七月的鄉野,躺在了炎炎火燒的陽光下。晴朗的白天,整個天空裏,都是令人目眩的金色。莊稼以及草木,烏綠烏綠地生長著,顯出不可遏製的樣子。放鴨的小船都歇在河邊樹蔭下。水牛也都在水裏浸泡著。隻有不知炎熱的孩子們,赤著身子在桑樹上找天牛,或到草叢中抓螞蚱。

六順是孩子,但他不能玩。似乎有根鞭子懸在他的頭上,他必須不停地拾田螺。

何九買了兩塊白紗,在池塘的涼水中浸濕,抖開,給了光脊梁的六順一塊:“披上,涼快。”

當微風吹起白紗時,從遠處看,仿佛田野上飛了兩隻白色的大鳥。

這兩隻“大鳥”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停留在田野上。炎熱是不能把他們趕到陰涼處去的。他們要拾田螺、拾田螺……

這天早晨,六順給何九帶來一個消息——此後,六順為自己帶來這個消息而後悔了許多日子。他告訴何九,村裏人正捐款蓋學校;等學校蓋起來了,還要立一塊碑,凡捐了款的,都要將名字刻在碑上。

何九沒有想將自己的名字刻在碑上,隻是想:我也是村裏人,該出這份錢。他洗了洗手,讓六順領著,來到房基地。那裏的一棵大樹下,放了一張桌子,從前的賬房先生阿五受了大夥的委托,正在收錢。那時,村裏人正為沒船裝運沙石木料而在焦愁,而在議論丟船的事。何九來時,隻見人們一個個板著臉不說話,先有了幾分尷尬。他趕緊把捏在手裏的幾張汗浸汗浸的錢遞給阿五。阿五卻當沒有看見,先收下了排在他後麵的人的錢。他隻好硬著頭皮站著。阿五又收了幾份錢。這一會兒,已沒有捐款的人了。他把錢往阿五跟前推了推:“這是我的。”

阿五說:“錢夠了。”把錢又推了回去。

人們又開始議論船的事了。

阿五見何九僵著,說:“你的錢,就自己留著吧。”

何九的眼睛一下脹凸出來,手也禁不住顫抖起來。他一下抓住桌上的賬簿,大聲地問:“為什麼不收我的錢?”

阿五走上來,一把從何九手中搶下記賬簿,然後扔到抽屜裏,說:“這讀書的,都是一些幹幹淨淨的孩子!”

何九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起來,額上滲出許多汗珠,兩眼失神,身子好像矬下一截似的。

人們各自散開忙事去了。

來了一陣風,把桌上的錢全都刮到了地上。

何九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身體,朝田野走去。

黑鴿飛過來,立在他似乎一下子又瘦削了許多的肩胛上。

六順低頭跟著。

有人喊:“六順!”

六順卻頭也不回,堅定地跟著。但不知為什麼,他的樣子很像個罪犯。

打這以後,何九更加拚死拚活地拾田螺。常常是六順還未趕到田野上,他就已先拾了一簍了。天黑了,他還不回去。看不見田螺了,他就用手在水渠裏、溝塘裏摸。一天深夜,六順出去撒尿,隻見田野上有一星亮光在動,心裏覺得很奇怪,便跑過去看,隻見是何九提著方罩燈,在水渠裏找田螺。蒼黃的燈光,把他的身體襯得像個晃動的黑影子。其實,何九夜裏拾田螺,已有好幾天了。那微暗的燈火,在田野上遊動,像無家可歸的魂靈。村裏人說:“是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