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收一會兒。”
“不。”馬大沛瞪著兩隻發亮的眼睛,望著那兩條依然沒有用盡力氣的魚。
“去你的吧,”我把他推到一邊,將柳條扔給他,“你摘魚,我收卡。”
他隻好把線卡讓給我。他摘第一條魚時,那魚做最後一次掙紮,居然從他手中鑽出,在空中劃了一道銀弧,跌落在水中逃走了。
“你笨得像頭豬。”
馬大沛再摘下第二條魚時,就很用勁攥著,等穿到柳條上之後,那魚居然死了。
我收卡,馬大沛管摘魚往柳條上穿,不一會兒工夫,柳條上就穿了五條魚。馬大沛將柳條拴在褲腰裏跟著我,不時地說:“讓我收一會兒吧。”
不知收了多久,突然地,我猶豫了起來,環顧四周後問道:“還收嗎?”
“收。”馬大沛說完,把線卡從我手中奪了去。
現在是他收卡,我管摘魚、穿魚。
那魚太誘惑人,使我們不肯立即放棄收卡。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迅捷地收下去。馬大沛做事膽太大,又太魯莽。他竟像拽一根粗繩索一樣拽著線卡,身體把水弄得嘩啦啦,嘴裏還興奮得不住地罵。那些不斷出現的黑脊背和金黃脊背的魚,那一條條躍動著的小小生命,使我倆處在一驚一炸、忘記一切的狀態裏。我們一點想不起來,那線卡是捕魚人的,我們是不能收的。我們也一點想不起來,那線卡是捕魚人的唯一謀生手段。我們不顧一切地拽著(不能叫“收”),把那線卡弄得亂七八糟。我們一點也不怕糟蹋了它。混蛋的馬大沛好幾次因為魚把線纏在水草上而拽不動,居然野蠻地把線卡往胳膊肘上一繞,然後猛一拽,不是拽起許多水草來,就是把魚拽脫了,要不就是把線拽斷了。如果是拽斷了,我們就往前遊去幾米,一起用腳或幹脆潛到水底下去將它再尋找到,然後繼續往前收去。
我們一直收到這條大河的盡頭。
被魚弄昏了頭的馬大沛突然地停住了:“咱們回去吧?”
“回去吧。”
他把線卡扔掉了。我們搶著往河邊遊去。我們收到三串魚。遊到河邊時,我們才突然地意識到,我們原來並不在意最後要弄到多少條魚,而僅僅是為了那個收卡的過程。我們扔掉了兩串魚,隻留下了一串,然後由馬大沛提著上了岸。
上岸後,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靜如死睡的河流,然後匆匆逃離了河邊。
二
在小樹林裏,我們找來一些樹枝點著,將那一串魚烤了。但我們吃得並不香,各自印象不深地吃了吃,就走了。
我們都是住宿生。在教室上晚自習時,我總不能入神去看書或做作業。晚自習結束後,嘴裏說是上廁所,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河邊。
遠遠地,我看見河心插了一根竹篙,拴了一隻小船,一盞四方燈掛在船篷上,正在夜風中搖曳著。
我馬上就想到這是一隻小漁船。
我閃到路邊,在一棵楝樹的陰影裏蹲下,仔細地向船上望著——
船頭上,坐著一個赤著上身的老頭。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將頭微微向上勾著。頭上是一片蒼藍的天空。當河上吹來風時,瘦骨嶙峋的小船就會在水上晃動起來。那燈光裏,老頭的巨大身影就會晃動在兩邊的河岸上。
河上慢慢地飄起霧來,竹篙上的油燈變得暗淡而昏黃。
蘆葦叢裏,“紡紗娘”拖著悠長的聲音,在這無聲的夏日之夜,哀怨地叫著。樹叢裏,莊稼地裏,淡紫的螢火蟲光,幽靈一般地在閃動。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靜裏,這小船,這油燈,這老頭,猶如魂兒一樣不寧地顫動著。
老頭咳嗽起來,聲音沙啞,蒼老無力。他越咳越劇烈,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他的身影隨著咳嗽在燈光下聳動著。很長時間之後,咳嗽才慢慢平息下來。後來,他歎息了一聲。那一聲歎息,使人覺得,有一陣使人打戰的涼風從林子裏刮來。
我覺得有人站在了我身後,掉頭一看,是馬大沛。我們一起坐在樹蔭裏,誰也不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又來到了河邊。小漁船還拴在河心的竹篙上。油燈熄滅了,老頭還坐在船上,隻不過披了一件破爛的衣服。
太陽從河灣那頭升起來了。我能清楚地看見船上的老頭了。他確實很老了。他的顴骨很高,眼窩很深,嘴嚴重地癟陷下去。他的脖子很細,露著一根一根粗粗的血管。他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體還要衰老。
船頭上,是一團亂糟糟的線卡和兩隻破了的用來盛線卡的空筐。
老頭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轉身走了幾步,聽到他在叫我:“孩子——”
我站住了,回過頭來望著他。
“你看到是誰收我的線卡了嗎?”我搖搖頭走了,越走越快。
整整一個白天,我再也沒有到河邊來。
三
這位不知來自何處、口音濃重的捕魚老頭,沒有立即離開此地,而把船長久地停在這條河上。
當馬大沛看到捕魚老頭將船撐進蘆葦叢中時,跑回來對我說:“他想抓住收他線卡的人。”
我朝大河方向望了一眼:“他到哪兒去抓這收他線卡的人呢?”
然而,這一天,他卻終於守到了那個所謂的偷收他的線卡並把他的線卡糟蹋了的人。
當時,我正在河邊上。我看見老頭如同一頭餓極了的老豹,從岸邊柳林裏躥出,跳上小漁船,然後往岸上一點竹篙,那船便“呼啦”一聲出了蘆葦叢,朝那個正在忘乎所以地收他線卡的人駛去。那線卡就是被我們糟蹋了的線卡。老頭故意將它留在了水中。他的動作之快,讓人驚詫。
收線卡的人被船頭撞了一下,發一聲尖叫,隨即扭過一張齜牙咧嘴的臉來。我一下子看清楚了那張麵孔:烏雀鎮上的大鴨子。
大鴨子算是大人了,老頭很難對付他。當老頭將竹篙扔在船上,彎腰一把抓住大鴨子的胳膊時,大鴨子並不立即掙脫,說:“哪兒來的一個老東西,我對你說,你把手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