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油麻地的人們——安武林

曹文軒的《草房子》中的故事發生地——油麻地,我一直認為那是他曾生活過的地方。因為後來他的長篇小說《細米》之中,也提到了油麻地。但事實並非如此,他並沒有走福克納那種路線——建立一個龐大的家族的譜係——讓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個小鎮上。油麻地不過是他在香港小居時住過的一個地方而已,他很喜歡,所以就被他納進他的小說之中。這個精細而又喜歡唯美的人,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和他的藝術追求保持一致並產生審美碰撞的機會和細節。這樣,許許多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就生活在虛構的油麻地裏。

曹文軒在《草房子》中塑造了一係列的人物,他不習慣於或者說不喜歡把他所有的精力放在一個或者兩個人物形象上。當然,這樣會輕鬆一些,猶如一輛時速很高的小汽車,會跑得很快。但是,他寧肯做一輛重型卡車,哪怕很吃力,他也要承載一群他認為不可缺少的人。否則,他的力量和智慧便會缺乏考驗和挑戰的機會。我相信,如果把全部的心血花在一兩個人物身上,他會覺得是一種浪費,而且也會顯得單薄。至少他的創作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種信息。他采用的是散點打法,也就是說每一粒子彈——每一個人物——和另一粒子彈的重量和體積都是相同的。隻要是《草房子》中出現的人物,他們都是重要的或者說不可或缺的。而那貫穿始終的人物也未必比半路上場的人物重要或者說鮮明。事實上,他在做著雕塑家們的工作,他希望每一個人物都能充分地表現出自己的色彩和線條。

無論是桑喬(小學校長)、桑桑(校長兒子)、蔣一輪(教師)、禿鶴(學生)、杜小康(學生),還是邱二爺、秦大奶奶、杜雍和……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和曆史。我們幾乎找不到一個輕率的人物出場,或者沒有戴行頭,或者沒有化好妝,或者不合常規、漫不經心的人物是不能出場的。這個人物的來龍去脈和相關的信息,曹文軒總是給讀者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不僅是對讀者負責,而且是他的寫作習慣。任何一個嚴肅的有藝術追求的作家,也應該這樣。他恪守著典型人物典型性格的創作模式,精心雕琢和打造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我們閱讀作品時,習慣於記住一兩個重要的人物,而且,大多數作家也是這樣創造的,但是,曹文軒的《草房子》給我們腦子裏留下的卻是許多個鮮明的人物形象。這給我們的閱讀帶來了壓力,同時也給我們留下了震撼。尤其是,他擅長刻畫的悲劇人物形象,而這些人物悲慘的遭遇和他們的性格會在我們的心靈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曹文軒是個曆史決定論者或者說環境決定論者,他不喜歡讓他的人物受製於偶然性。如同他喜歡提的“成長文學”術語中的“成長”一詞一樣,他的人物不經曆一些必然的事件便不能成長。比如杜小康家境繁榮和敗落時的性格對比,秦大奶奶沒有搬出油麻地小學和搬出之後的性格變化,桑桑暗中給蔣一輪和白雀送信直到蔣一輪和另一個女人結婚桑桑前後心態的變化,桑喬很少有機會陪兒子桑桑,直到兒子被診斷出得了絕症之後陪兒子打獵的表現,等等。成長是必然的,為其付出代價也是必然的。他所有的人物都不能給我們以喜悅,這些沉重的故事給我們的是一份沉痛。他並不是誇大苦難或者說對苦難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樂趣,而是說:他在向我們展示真實的生活。

住在油麻地的人是不幸的,苦難的,但他們是真實的。他們的身上體現的悲劇精神,不僅是悲劇美學主要的構成要素,而且也是這個世界和人簽訂的一份不平等的契約。住在油麻地的人,每個人的身上都有理想的色彩,但那是冷色調的。幾乎每個人都是由希望、失望和絕望構成的,無論是從形而下的意義上說,還是從形而上的意義上審視,他們都被同樣的命運和未來左右著。“桑桑雖然沒有死,但桑桑覺得已死過一回了。”這是本書結尾的一句話,也是讓我們不能釋懷的一句話。從永恒的意義上說,苦難或者幸福,猶如白天和黑夜一樣,它和我們永遠相伴。兒童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