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獨桑桑,這小說裏所有的人物都帶有某種精靈氣息,像禿鶴似乎超出兒童常態的強烈內心衝突和報複心理,像杜小康的絕頂聰明及其鶴立雞群式的高貴氣度,像白雀飄飄欲仙的美貌和憂鬱,像紙月神秘的身世與超凡出世般的書卷氣,像秦大奶奶不無滑稽的固執及其後來感天動地的善舉,即使是外來的男孩細馬,其異常的倔強早熟也像沾了油麻地的精靈氣息……那種氣息達到極致的自然是浸月寺仙風道骨的慧思和尚,他不是人間實有的人物,他和作者的另一部小說《山羊不吃天堂草》中的那群潔白如玉、高貴聖潔的山羊一樣,皆非人間凡物。這便是典型的曹文軒的風格,凡刻畫人物總要將某種性格推向極致,他極盡浪漫、空靈之筆致,而又似乎仍不滿意於筆端的人物與現實瓜葛太密,總要弄出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來方肯罷休。好像中國的潑墨山水,畫麵上總要有一些“留白”,使人“看到”那墨跡以外的無限蒼茫;又像是西洋油畫,縝密的油彩纖毫畢見地在一大片深暗的背景上堆出質感鮮明的人物,然而那漫不經意射入密林的一束陽光,或在僻靜處若隱若現的一彎愛神的翅膀,則將濃得化不開的滿紙情思向幽深的第三維空間彌散開去。
《草房子》因而令我喟歎,曹文軒依然是那個曹文軒,滿懷的浪漫和悲憫,絲毫沒有摻水,隻是比起前些年來,更顯得沉著和蘊藉,那種外在的華麗與濃烈已經被生活過濾掉了許多,留下的則更厚重更耐咀嚼。
仍然是“美”、“力”與“真”。
但這“美”已不再是無節製地炫美,作者在表現美好的同時,也不掩飾美的瑕疵,而這些瑕疵往往是以某種微嘲的幽默筆觸來表現的。浪漫和悲憫是就小說的整體藝術格調而言,但在具體情節和細節的描寫上,曹文軒不乏幽默感,甚至喜歡玩味一種透著機智的幽默感,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作家在把握描寫對象方麵的功力,如小說中關於秦大奶奶的雞鴨鵝不斷到教室騷擾的種種描寫就充滿一種挑戰意味的詼諧。這種特殊的表現手法,使他的小說中幾乎圍繞每個人物展開的故事都像一部微型的悲喜劇。
隻有關於一個美好的女孩子的故事他從來不肯用喜劇的手法去寫,像紙月,像白雀。包括他以前和現在的所有作品,他用一種純粹的文學靈性固執地追求著美,純淨的、飄逸的、智慧的,甚至含著淡淡憂鬱的美。
“力”也不再是炫耀某種性格的光環,而著重與“真”糅為性格的“成長”。禿鶴的成長,杜小康的成長,桑桑的成長,細馬的成長,孩子們都在不同程度地成長著。每一個少年的成長都濃墨重彩如莊嚴的儀式,每一個少年的成長都包含了催人淚下的滄桑。這其中有自我否定後的重新自我肯定——如禿鶴,當他重新得到承認、重新回到一度因幼稚的負氣而失去的群體之中時,他大概領悟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自尊;有被生活開了一個殘酷的大玩笑之後在磨難中的早熟——如杜小康,從物質與精神雙重優越的巔峰一落千丈,但最終艱難地站起,帶著不卑不亢的微笑,他的人格已是從煉獄中重生;有預演了死亡之後的大徹大悟——如桑桑,踏破生與死的界限使他突然從司空見慣的事物中認識了生命奪目的美麗,他從肉體到靈魂都經曆了一場深刻的蛻變,他不再是那個天真的童年精靈,他向真正的成年邁出了決定性的一大步。好像一連串秩序井然的階梯,《草房子》通過不同人物的生活曆程寫出了少年人成長的幾種不同途徑、方式和層次,寫出了少年人的自我意識生成的不同境界。
仍然是關於“美”、“力”與“真”的夢想,但卻由於更富生活底蘊而更具普遍性。文學家是造夢者又是解夢者。當你感動時,你是被你心裏的夢想所感動了;如果文學家隻講他自己心裏的夢,那便不一定會感動你,隻有當他講出大多數人心裏的夢時,大多數人才會被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