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的戲,根鳥就不大看得進去了。
台下的人在議論:“那小姑娘的扮相真好。”“怕是以後的名角兒。”
根鳥的眼前就總是金枝演戲的樣子。
戲全部結束後,根鳥踮起雙腳,仰起脖子,希望金枝能夠再出現在台上,但金枝卻再也沒有走出來。
根鳥最後一個走出戲園子之後,並沒有立即走開。他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裏,守望著戲園子的大門。他想再看到金枝。
收拾完行頭,裝好鑼鼓家什,戲班子的人說笑著走出門來。
根鳥終於看到了走在稍微靠後的金枝。
金枝卻沒有看到他,隨著幾個女孩兒,從他的眼前走了過去。
根鳥反正無所事事,就跟在戲班子的後邊。
稀稀拉拉的一隊人,拐進了一條小巷。走在後頭的金枝不知為什麼,走著走著,忽然向後看了一眼,便看到了根鳥。她朝根鳥微微一笑,掉過頭去,與姐妹們一起朝前走去。
根鳥站住了。他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還要跟著走。
前麵的說笑聲越來越小。
根鳥又跟了上去。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跟在後邊。
走出小巷,又來到了一條路燈明亮的街上。
根鳥讓自己站在黑幽幽的小巷裏,等他們走遠了一些,才又跟了上去。
金枝似乎完全淡忘了根鳥,一直就沒有再回頭。
戲班子的人來到了一家客店的門口。
女店主走了出來:“戲演完啦?”
“演完啦。”
根鳥看著他們一個個都走進客店的門之後,又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的馬還拴在戲園子門前的樹上,這才掉轉頭往回跑去。
二
第二天,根鳥來到這家客店門口。他在外麵徘徊了很久,也沒有見到金枝。他隻好空落落地離開了這家客店,在街上心不在焉地閑逛著。
有一陣,他有強烈的願望,想回米溪。
在街上又晃蕩了半天,他走進了一家賭場。
雖然現在是白天,但小黑屋裏卻因為太暗,而在屋梁上吊著四盞燈。屋裏烏煙瘴氣。一群賭徒將一張桌子緊緊圍住。他們在玩骰子。桌上放了一隻碗,碗的四周押了許多錢。擲骰子的那一位,滿臉油光光的,眼珠子亮亮的,不免讓人心中發怵。他將骰子從碗中抓出,然後使勁攥在手心裏。他看了看碗四周的錢:“還有誰押?還有誰押?”然後“噗”的一下往攥骰子的那隻手上吹了一吹,將手放到碗的上麵,猛地一張開,隻聽那三顆骰子在碗裏,像猴兒一般跳動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瞪得溜圓,眼皮眨也不眨地盯著那三顆骰子。三顆骰子終於都在碗裏定住,那操骰子的,大叫一聲:“啊!”隨即,伸出胳膊,將桌上的錢統統地攏到了自己的麵前。
根鳥站在一張凳子上看著,直看得心“撲通撲通”亂跳。他感覺到,那些人也是這樣心跳的。他仿佛聽到了一屋子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一顆顆腦袋,都汗淋淋的,像雨地裏的南瓜。
一雙雙無毛的、有毛的、細長的、粗短的、年輕的、衰老的手,無論是處在安靜狀態還是處於不能自已的狀態,透露出來的卻都是貪婪、焦灼與不安。那些麵孔,一會兒掠過失望,一會兒又掠過狂喜。喘息聲、歎息聲和情不自禁的狂叫聲,使人倍覺欲海的瘋狂。
錢在桌上來來去去地閃動著。它們仿佛是一群無主的狗,一會兒屬於他,一會兒又屬於你。它們在可憐地被人蹂躪著。
一個八九歲的光頭男孩,拖著鼻涕擠進了賭徒們的中間,直到將身子貼到桌邊。因為他太矮,因此,看上去他的下巴幾乎是放在桌麵上的。他的兩隻奇特的眼睛,像兩隻小輪子一般,在骨碌碌地轉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將一隻髒兮兮的手伸進懷裏,掏出幾個小錢來。他沒有打算要立即幹什麼,隻是把錢緊緊地攥在手中,依然兩眼骨碌碌地看著。
根鳥一直注意著這個光頭男孩。
光頭男孩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注意他,就掉過頭來看了根鳥一眼。然後,他又把心思全部收回到賭桌上。
骰子在碗裏跳動著,跳動著……
光頭男孩伸出狗一樣的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終於將他的小錢放在一堆大錢的後邊。那是一個瘦子的錢。那前麵的錢堆得像座小山,相比之後,他的幾個小錢就顯得太寒磣了。光頭男孩有點不好意思。
骰子再一次在碗中落定。
光頭男孩竟然連連得手。
擲骰子的那個人瞪了光頭男孩一眼:“一個小屁孩子,還淨贏!”
光頭男孩長大了,準是個亡命徒。他才不管擲骰子的那個人樂意不樂意,竟然將所有的錢一把從懷中抓出,全都押在瘦子的錢後邊。
擲骰子的那個人說:“你想好了!”
光頭男孩顯得像一個久戰賭場的賭徒。他將細如麻稈的胳膊支在桌子上,撐住尖尖的下巴,朝擲骰子的那個人翻了一下眼皮:“你擲吧!”意思是說: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骰子在那人握空的拳頭裏互相撞擊著。那人一邊搖著拳頭,一邊用眼睛挨個地審視著每個人的臉,直到那些人都感到不耐煩了,才“嘿”的一聲吼叫,然後如突然打開困獸的籠門一般,將手一鬆。那三枚骰子凶猛地跳到了碗裏……
根鳥隻聽見骰子在碗中蹦跳的聲響,卻並不能看到它們蹦跳的樣子,因為那些賭徒的腦袋全都擠到了碗的上方,把碗籠罩住了。
腦袋終於又分離開來。
根鳥看見,那個擲骰子的人,很惱火地將一些錢摔在光頭男孩的麵前。
光頭男孩不管,隻知道喜滋滋地用雙手將錢劃拉過來,攏在懷裏。
“小尾——!”
門外有人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