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鳥去了一家酒館。他有了喝酒的欲望。他要了一壺酒,要了幾碟菜,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邊,自斟自酌地喝著。他覺得他長大了,已是一個漢子了。酒越喝得多,他就越這樣感覺,而越這樣感覺,他就越喝得多。
後來,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被酒店的人推醒後,他搖搖晃晃地騎在馬背上,任由馬按自己的心思在這座小城裏到處亂走著。
前麵是一家戲園子。
根鳥讓馬快走幾步,趕了過去。到了戲園子門口,他翻身下馬,然後將馬拴在樹上,走上了戲園子門口的台階。
裏頭早已開始吹拉彈唱,聲音依稀傳到根鳥耳朵裏,不禁勾起了他看戲的欲望。他從小就是個戲迷。在菊坡時,隻要聽說哪兒演戲,即使是翻山越嶺,也還是要去的。他自己又會演戲,因此他會聽會看,能聽得看得滿眼淚水,或是咧開大嘴樂,讓嘴角流出一串一串口水來。此刻,深陷無聊的根鳥,心中看戲的願望空前地強烈。他往台階上吐了一口唾沫,敲響了戲園子的大門。
門打開一道縫,探出一張戴老花眼鏡的老臉來。
“還有座嗎?”
“有的。”
根鳥閃進門裏,付了錢,彎腰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了。
根鳥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舒適。從前看戲,都是在露天地裏,而現在卻是在一棟高大寬敞的屋子裏。從前看戲,若是在冬季裏,就要冒著嚴寒。根鳥記得,有好幾次竟然是在雪花飄飄中看的,凍得縮成一團還直打哆嗦。而現在屋子裏生著紅紅的火,暖洋洋的,那些看戲的都脫了棉衣,隻穿著坎肩,還被暖和得滿臉通紅。
有人給根鳥遞上熱毛巾並端上茶來。
根鳥對這種享受一時手足無措,拿過毛巾來在臉上胡亂地擦了擦,而端起茶杯來時,竟將茶水潑灑得到處都是,有幾滴還灑在旁邊一個人的身上,惹得那人有點不高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再看那些人,接過熱毛巾來,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擦著臉,還擦著頭發,真是好瀟灑。擦完了,一邊用眼睛依然看著戲,一邊將毛巾交還給夥計。茶杯是穩穩地端著,茶是慢慢地喝著。他們使根鳥覺得,那茶水通過喉嚨流進肚裏時,一路上是有讓人說不出來的好感覺的。
這是一座很懂得享樂的小城。
根鳥慢慢地自然起來,也慢慢地沉浸到看戲的樂趣中。
這顯然是一個檔次不低的戲班子。那戲一出一出的,都很經看。或喜或悲,或莊或諧,都能令那些看客們傾倒。一些老看客,或跟著台上的唱腔搖頭晃腦,或用手指輕輕彈擊桌麵,跟著低聲哼唱。台上唱到高潮或絕妙處,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好”,或不遺餘力地鼓掌。
根鳥沉湎於其中,暫且忘了一切。
比起那些老看客們來,根鳥也就算不得會看戲了。他不時地冒傻氣,冷不丁地獨自一人大喊一聲“好”,弄得那些看客們麵麵相覷,覺得莫名其妙。根鳥卻渾然不覺,依然按他自己的趣味、欣賞力去看,去理解,去動情,去激動和興奮。
根鳥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投入過了。
戲演了大半時,根鳥看到後台口有一個化了妝的女孩兒閃現了一下。就是這一短暫的閃現,卻使根鳥一時間不能聚精會神地看戲了。那女孩兒的嫵媚一笑,總是在幹擾著他去看,去聽。
根鳥身旁的一個看客在問另一個看客:“剛才在後台口露麵的,是不是那個叫金枝的女孩兒?”
“就是她。”
根鳥就在心裏記住了她的名字。他一邊看戲,一邊就等待著她出場。正演著的戲,其實也是不錯的,但根鳥就不如先前那麼投入了。
金枝終於上場了。
還未等到她開腔,台下的人就一個一個眼睛亮了起來。
金枝是踩著碎步走上台來的。那雙腳因為是藏在長長的紗裙裏的,在人的感覺裏,她是在風中輕盈地飄上台來的。
她在蕩來蕩去,麵孔卻藏在寬大的袖子後邊,竟一時不肯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樣子。
隨著琴聲,那衣袖終於悠悠挪開,刹那間,她的臉便如一朵稚嫩的帶著露珠的鮮花開放在眾人的視野裏,隨即獲得滿堂喝彩。
這是一出苦戲。金枝年紀雖小,卻將這出苦戲演得淋漓盡致。她的唱腔並不洪亮,相反倒顯得有點細弱。她以憂傷的言辭向人們傾訴著一個美麗而淒愴的故事。她的臉上沒有誇張的表情,唱腔也無大肆渲染。她淡淡地、舒緩地唱著,戲全在那一雙杏核兒樣的眼睛裏。微微皺起的雙眉,黑黑眼珠的轉動與流盼,加上眼眶中的薄薄的淚水,讓全場人無不為之心動。那一時還抹不去的童音,讓人不由得對她萬分地憐愛。那些老人,聽到後來,竟分不出她和角色了,直將她自己看成是一個悲苦的小姑娘,對她抱了無限的同情。
根鳥完全陷入了金枝所營造的氣氛裏而不能自拔。他覺得金枝所訴的苦就是他在心中埋藏了多日的苦。他將金枝的唱詞一字一字地都吃進心裏,並在心裏品咂著一種酸溜溜的滋味。
那戲裏正在說有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這一天走在荒無人煙的雪原上。那女孩環顧四周,竟無一個人影,不由得站在一棵大樹下哭泣起來。那唱詞寫得真好。再由金枝將它們輕柔而又動情地唱出來,使所有在座的人在心裏都覺得淒涼。他們似乎又是喜歡這種感覺的,因此都用感激與喜愛的目光看著金枝。
根鳥覺得金枝分明就是唱的他自己,眼淚早蒙住了雙眼。
金枝的歌聲如同秋風在水麵上吹過,在清清的水麵上留下了一圈一圈感傷的波紋。
或是根鳥癡癡迷迷的神情吸引了金枝,或是根鳥的一個用衣袖橫擦鼻涕的可笑動作引起了金枝的注意,她竟在唱著時,一時走神,看了根鳥一眼。
根鳥透過淚幕,也看到了金枝向他投過來的目光。他在心裏就起了一陣淡淡的羞愧。
金枝演完了她的戲,含羞地朝台下的人微微一鞠躬,往後台退去。而在這一過程中,她又似乎不經意地看了根鳥一眼。